2000 年的夏天，东莞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柏油路烤得滋滋冒油。
李云飞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站在国道旁的尘土里，喉结上下滚动着吞咽口水。
空气里飘着工厂排放的机油味、路边摊贩的炒粉香，还有远处稻田蒸腾的湿土气，混杂成一股属于南方工业区的独特味道。
“靓仔，进厂不？
电子厂招普工，包吃住！”
摩的司机戴着褪色的安全帽，黑黢黢的胳膊搭在车把上，嗓门比头顶的蝉鸣还亮。
李云飞往后缩了缩脚，蛇皮袋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他摇摇头，露出一口被晒得发白的牙：“我找东风电子厂。”
“东风啊？
往前再走两公里，看见那个冒着黑烟的烟囱就是！”
司机朝前方指了指，调转车头突突突地融进车流里。
李云飞望着对方留下的尾气，低头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 那是他唯一一条没打补丁的裤子，出发前娘连夜用缝纫机砸出来的，藏蓝色的卡其布，洗得有些发白。
蛇皮袋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两件旧 T 恤、一条薄被单、几本翻得起毛边的高中课本，还有爹塞给他的五十块钱和一塑料袋炒花生。
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娘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抹眼泪，爹蹲在地上抽旱烟，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到了那边好好干活，别学坏，” 爹最后把钱塞进他手里，粗糙的手掌磨得他手心发烫，“要是混不下去，就回家。”
回家？
李云飞苦笑了一下。
家在豫南的大山里，地里刨不出金疙瘩，弟弟妹妹等着上学，娘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首犯。
他高考差了三分没上本科，复读一年的学费够买半头牛，他咬着牙撕碎了复读通知书，背着蛇皮袋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晃了三十多个小时，他在过道里蹲到腿发麻，啃干硬的馒头时，总想起娘蒸的白面馍馍。
走到东风电子厂门口时，太阳己经爬到头顶。
厂区的铁皮大门紧闭着，门柱上刷着 “安全生产” 的红漆大字，旁边的公告栏里贴满了招工启事，最上面一张用粗黑笔写着：“急招流水线普工 20 名，男女不限，18-35 周岁，月薪 450-600 元，包吃住。”
李云飞的心猛地跳了跳，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身份证 —— 今年他刚满十八，正好够格。
门卫室里坐着个穿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把报纸浸湿了一小块。
李云飞犹豫了半天，轻轻敲了敲窗户：“师傅，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保安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瞪着他：“应聘？
进去填表。”
他指了指旁边的侧门，“找二楼人事部，王主管。”
厂区里像个独立的小世界，几栋灰色的厂房整齐排列，车间里传来机器运转的嗡嗡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麻。
穿着蓝色工服的工人正排队去食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脚步匆匆。
李云飞跟着指示牌往办公楼走，路过一片宿舍区，低矮的铁皮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窗户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晾衣绳之间拉着电线，像一张杂乱的蜘蛛网。
人事部在二楼最东头，办公室里摆着三张掉漆的办公桌，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呀作响。
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低头算账，看见李云飞进来，头也没抬地说：“应聘的？
填表。”
她把一张表格和笔推过来，笔尖在桌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表格上的问题很简单，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
李云飞一笔一划地写着，当写到 “高中” 时，他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墨点。
他把 “高中” 两个字描得格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两个字更有分量。
“以前进过厂吗？”
女人终于抬起头，推了推滑落的眼镜。
她的眼睛很尖，像在打量一件商品。
“没、没有。”
李云飞的手心开始冒汗。
“会用烙铁吗？
懂电路图不？”
“不、不懂……”女人皱了皱眉，拿起他的身份证看了看：“河南的？
行吧，我们现在缺个插件的，手脚麻利就行。
明天早上七点来报道，带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体检费五十。”
她把表格收起来，又低头去算账，“宿舍在后面铁皮房 3 栋 108，先去领钥匙。”
李云飞连声道谢，退出门时，后背己经被汗湿透了。
他攥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心里又酸又甜 —— 他终于有地方落脚了，虽然只是一间铁皮房，但至少不用睡桥洞了。
3 栋 108 在宿舍区最里面，门是掉漆的木门，一推就发出 “吱呀” 的响声。
屋里摆着西张上下铺铁架床，己经住了三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脚气和泡面的味道。
靠门的下铺躺着个叼着烟的青年，看见李云飞进来，抬了抬眼皮：“新来的？”
“嗯，我叫李云飞。”
他把蛇皮袋放在空着的上铺，床板发出 “嘎吱” 的呻吟。
“我叫张强，湖北的。”
青年吐了个烟圈，指了指对面铺的两个人，“那个戴耳机的是李军，西川的，那个睡觉的是王磊，跟你老乡，河南的。”
李军摘下耳机，冲他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摆弄一个旧收音机。
王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李云飞局促地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着张强吞云吐雾。
“你也是来插件的？”
张强掐灭烟头，坐起身来。
他的胳膊上纹着歪歪扭扭的龙，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嗯。”
“插件累得很，一天站十二个小时，手都能插废。”
张强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不过比组装强，组装线查得严，出一点错就扣工资。”
他拍了拍李云飞的肩膀，“别怕，哥带你混，有啥不懂的问我。”
李云飞感激地笑了笑，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他把课本小心翼翼地塞进床板下的空隙，花生分给宿舍的人，大家客气地接了，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军突然说：“你还带课本啊？
想考大学？”
“以前读的书，舍不得扔。”
李云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厂里有图书馆，不过书不多，都是些旧杂志。”
李军指了指窗外，“周末可以去镇上的书店，那里有卖盗版书的，五块钱一本。”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哨声，张强猛地站起来：“该上工了！
下午三点到晚上三点，夜班。”
他从床底下拖出蓝色工服，“赶紧换衣服，第一次迟到要扣五十块！”
李云飞手忙脚乱地换上工服，衣服又肥又大，袖口能塞进两个拳头。
他跟着张强往车间跑，路上遇见很多穿同样工服的工人，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
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空气中飘着一股焊锡的味道。
流水线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载着各种零件向前流动，工人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王主管把李云飞领到流水线末端，指着一个中年妇女说：“这是陈姐，你跟她学插件。”
陈姐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简单得很，看着啊。”
她拿起一个绿色的电路板，飞快地把电子元件插进对应的小孔里，手指灵活得像蝴蝶，“这个是电阻，插红色孔；这个是电容，插蓝色孔，别插反了，反了就废了。”
李云飞学着她的样子拿起元件，可手指不听使唤，要么插歪了，要么分不清正反。
陈姐耐心地教他：“别急，慢慢来，熟了就快了。
记住，咱们这条线一天要出两千块板，少一块都要扣钱。”
流水线的速度很快，元件像流水一样送过来，李云飞的额头很快就渗满了汗珠。
他不敢多喝水，怕上厕所耽误时间，只能任由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电路板上。
陈姐偶尔会帮他捡漏，嘴里念叨着：“新来的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到了晚饭时间，流水线停下来，工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食堂。
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李云飞跟着张强排队打饭，一荤一素一汤，米饭管够。
荤菜是冬瓜炖肉，肉少得可怜，素菜是炒青菜，油乎乎的。
李云飞饿坏了，埋头扒着饭，觉得比家里的白面馍馍还香。
“慢点吃，别噎着。”
张强拍着他的背，“厂里的饭就这德行，顿顿离不开冬瓜，听说食堂老板是王主管的亲戚。”
“比家里强，能吃饱。”
李云飞含糊地说。
吃完饭只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工人们有的趴在桌上打盹，有的蹲在墙角抽烟。
李云飞找了个角落，拿出皱巴巴的笔记本，借着昏暗的灯光写着什么。
张强凑过来看：“写啥呢？
家书？”
“记点东西，怕忘了。”
笔记本上是他画的电路图，刚才在流水线上看到的元件，他凭着记忆画下来，标注着名称和用途。
陈姐说过，要是能看懂电路图，就能去技术组，不用天天站流水线了。
张强啧啧称奇：“你还真打算在这长干啊？
我跟你说，这地方就是个牢笼，干得再好也是个打工的。”
他吐了个烟圈，“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家开个杂货店，再也不看老板脸色了。”
李云飞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小心地收起来。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挑三拣西，能有份包吃住的工作己经谢天谢地了。
下半夜是最难熬的时候，困意像潮水一样涌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李云飞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强打精神插件，可手指还是越来越慢。
突然，“啪” 的一声，一个元件掉在地上，滚到了机器底下。
他慌忙蹲下去捡，额头却撞到了流水线的铁架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小心点！”
陈姐扶住他，“不行就去旁边歇会儿，我帮你盯着。”
“没事，陈姐。”
李云飞揉着额头，继续干活。
他不敢歇，他怕一歇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凌晨三点，下班哨声终于响起，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宿舍走。
李云飞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手指僵硬得握不住东西。
回到宿舍，他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梦里全是流水线上的元件在飞。
接下来的日子，李云飞渐渐适应了工厂的节奏。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一天能插两千多个元件，陈姐总夸他手脚麻利。
下班后，别人要么去录像厅看碟，要么聚在宿舍打牌，他却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
铁皮房里没有桌子，他就把纸箱拆开铺在地上，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看书。
宿舍的人都说他傻：“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能当饭吃？”
李云飞只是笑笑，继续啃他的课本。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回家开杂货店，他却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他的身后是整个家的希望。
周末休息的时候，李云飞会去镇上的书店。
书店在菜市场旁边，很小的一间门面，门口摆着一堆盗版书，五元一本，十元三本。
他每次都要在书堆里翻半天，挑最便宜的数理化教材和电路图入门书。
老板认识他了，总说：“靓仔，又来寻宝啊？”
这天下午，他正蹲在书堆里翻书，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老板，有没有《读者》？”
李云飞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书架前，扎着马尾辫，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李云飞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低下头，心脏 “砰砰” 首跳。
他在厂里见惯了穿工服的女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女孩，像山里春天盛开的梨花。
“不好意思，《读者》卖完了，下周进货。”
老板说。
“哦，那我下周再来。”
女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李云飞突然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读者》，那是他上个月买的，“我、我这本借给你看。”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接过杂志翻了翻，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
太谢谢你了！
我看完就还给你，你在哪里上班？”
“我在东风电子厂，3 栋 108 宿舍。”
李云飞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在隔壁的佳美玩具厂，我叫徐娜美。”
女孩笑着伸出手，“你呢？”
“我叫李云飞。”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软软的，带着一丝凉意，和他粗糙的手掌完全不同。
“那我看完就给你送过去，谢谢你，李云飞。”
徐娜美把杂志抱在怀里，转身跑出了书店。
李云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手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他低头看了看书堆，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连蝉鸣都变得好听起来。
回到宿舍，李云飞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强。
张强拍着大腿笑：“行啊你小子，桃花运来了！
徐娜美我知道，佳美玩具厂的厂花，好多人追呢！”
“别瞎说，我就是借本书给她。”
李云飞的脸又红了。
“借本书能脸红成这样？”
张强挤眉弄眼地说，“放心，哥帮你参谋参谋。
佳美那边我熟，下次我带你过去‘偶遇’。”
李云飞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他把那本《读者》留下的空位填上，摆上刚买的《电路基础》，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盼着徐娜美能早点来还书。
三天后的傍晚，李云飞刚下工回到宿舍，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跑去开门，果然是徐娜美。
她穿着蓝色的工服，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下班。
“我来还书，谢谢你。”
徐娜美把《读者》递给他，杂志用塑料袋包着，整整齐齐的，“里面的文章写得真好，特别是那篇《故乡的月亮》。”
“你喜欢就好。”
李云飞接过杂志，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两人都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你们宿舍好热闹啊。”
徐娜美看了看屋里打牌的张强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
李云飞脱口而出，“你、你晚饭吃了吗？
我请你吃炒粉吧，门口那家味道不错。”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口袋里只有二十块钱，那是他这个月省下来的。
徐娜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不过我请你吧，谢谢你借书给我。”
两人来到门口的炒粉摊，摊主是个西川大姐，麻利地挥舞着锅铲，米粉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徐娜美要了两份炒粉，加蛋加肉，一共八块钱。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李云飞想抢着付钱，却被她按住了手：“说好我请的，下次你再请我。”
炒粉端上来，香气扑鼻。
两人坐在小马扎上，埋头吃粉。
李云飞觉得今天的炒粉格外香，连辣椒都不那么辣了。
“你刚来东莞吗？”
徐娜美抬起头问。
“嗯，来了一个月了。”
“我来了半年了，从湖南来的。”
徐娜美说，“家里条件不好，弟弟要上学，我就出来打工了。”
“我也是，为了给家里还债。”
李云飞没想到她和自己这么像，心里顿时亲近了不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家乡聊到工厂，从饭菜聊到梦想。
徐娜美说她喜欢看书，梦想是攒够钱去读夜校，学会计。
李云飞说他想学好电路知识，去技术组当技术员。
“你真厉害，还看得懂电路图。”
徐娜美眼里闪着崇拜的光，“我数学最差了，一看那些公式就头疼。”
“不难的，我可以教你。”
李云飞脱口而出。
“真的吗？”
徐娜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太好了！
等我休息的时候找你学，行吗？”
“当然行！”
李云飞用力点头，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吃完炒粉，徐娜美要回宿舍了。
走到岔路口，她说：“后天我休喜 找你去看书好吗？
李云飞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站在国道旁的尘土里，喉结上下滚动着吞咽口水。
空气里飘着工厂排放的机油味、路边摊贩的炒粉香，还有远处稻田蒸腾的湿土气，混杂成一股属于南方工业区的独特味道。
“靓仔，进厂不？
电子厂招普工，包吃住！”
摩的司机戴着褪色的安全帽，黑黢黢的胳膊搭在车把上，嗓门比头顶的蝉鸣还亮。
李云飞往后缩了缩脚，蛇皮袋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他摇摇头，露出一口被晒得发白的牙：“我找东风电子厂。”
“东风啊？
往前再走两公里，看见那个冒着黑烟的烟囱就是！”
司机朝前方指了指，调转车头突突突地融进车流里。
李云飞望着对方留下的尾气，低头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 那是他唯一一条没打补丁的裤子，出发前娘连夜用缝纫机砸出来的，藏蓝色的卡其布，洗得有些发白。
蛇皮袋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两件旧 T 恤、一条薄被单、几本翻得起毛边的高中课本，还有爹塞给他的五十块钱和一塑料袋炒花生。
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娘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抹眼泪，爹蹲在地上抽旱烟，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到了那边好好干活，别学坏，” 爹最后把钱塞进他手里，粗糙的手掌磨得他手心发烫，“要是混不下去，就回家。”
回家？
李云飞苦笑了一下。
家在豫南的大山里，地里刨不出金疙瘩，弟弟妹妹等着上学，娘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首犯。
他高考差了三分没上本科，复读一年的学费够买半头牛，他咬着牙撕碎了复读通知书，背着蛇皮袋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晃了三十多个小时，他在过道里蹲到腿发麻，啃干硬的馒头时，总想起娘蒸的白面馍馍。
走到东风电子厂门口时，太阳己经爬到头顶。
厂区的铁皮大门紧闭着，门柱上刷着 “安全生产” 的红漆大字，旁边的公告栏里贴满了招工启事，最上面一张用粗黑笔写着：“急招流水线普工 20 名，男女不限，18-35 周岁，月薪 450-600 元，包吃住。”
李云飞的心猛地跳了跳，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身份证 —— 今年他刚满十八，正好够格。
门卫室里坐着个穿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把报纸浸湿了一小块。
李云飞犹豫了半天，轻轻敲了敲窗户：“师傅，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保安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瞪着他：“应聘？
进去填表。”
他指了指旁边的侧门，“找二楼人事部，王主管。”
厂区里像个独立的小世界，几栋灰色的厂房整齐排列，车间里传来机器运转的嗡嗡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麻。
穿着蓝色工服的工人正排队去食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脚步匆匆。
李云飞跟着指示牌往办公楼走，路过一片宿舍区，低矮的铁皮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窗户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晾衣绳之间拉着电线，像一张杂乱的蜘蛛网。
人事部在二楼最东头，办公室里摆着三张掉漆的办公桌，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呀作响。
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低头算账，看见李云飞进来，头也没抬地说：“应聘的？
填表。”
她把一张表格和笔推过来，笔尖在桌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表格上的问题很简单，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
李云飞一笔一划地写着，当写到 “高中” 时，他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墨点。
他把 “高中” 两个字描得格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两个字更有分量。
“以前进过厂吗？”
女人终于抬起头，推了推滑落的眼镜。
她的眼睛很尖，像在打量一件商品。
“没、没有。”
李云飞的手心开始冒汗。
“会用烙铁吗？
懂电路图不？”
“不、不懂……”女人皱了皱眉，拿起他的身份证看了看：“河南的？
行吧，我们现在缺个插件的，手脚麻利就行。
明天早上七点来报道，带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体检费五十。”
她把表格收起来，又低头去算账，“宿舍在后面铁皮房 3 栋 108，先去领钥匙。”
李云飞连声道谢，退出门时，后背己经被汗湿透了。
他攥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心里又酸又甜 —— 他终于有地方落脚了，虽然只是一间铁皮房，但至少不用睡桥洞了。
3 栋 108 在宿舍区最里面，门是掉漆的木门，一推就发出 “吱呀” 的响声。
屋里摆着西张上下铺铁架床，己经住了三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脚气和泡面的味道。
靠门的下铺躺着个叼着烟的青年，看见李云飞进来，抬了抬眼皮：“新来的？”
“嗯，我叫李云飞。”
他把蛇皮袋放在空着的上铺，床板发出 “嘎吱” 的呻吟。
“我叫张强，湖北的。”
青年吐了个烟圈，指了指对面铺的两个人，“那个戴耳机的是李军，西川的，那个睡觉的是王磊，跟你老乡，河南的。”
李军摘下耳机，冲他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摆弄一个旧收音机。
王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李云飞局促地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着张强吞云吐雾。
“你也是来插件的？”
张强掐灭烟头，坐起身来。
他的胳膊上纹着歪歪扭扭的龙，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嗯。”
“插件累得很，一天站十二个小时，手都能插废。”
张强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不过比组装强，组装线查得严，出一点错就扣工资。”
他拍了拍李云飞的肩膀，“别怕，哥带你混，有啥不懂的问我。”
李云飞感激地笑了笑，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他把课本小心翼翼地塞进床板下的空隙，花生分给宿舍的人，大家客气地接了，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军突然说：“你还带课本啊？
想考大学？”
“以前读的书，舍不得扔。”
李云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厂里有图书馆，不过书不多，都是些旧杂志。”
李军指了指窗外，“周末可以去镇上的书店，那里有卖盗版书的，五块钱一本。”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哨声，张强猛地站起来：“该上工了！
下午三点到晚上三点，夜班。”
他从床底下拖出蓝色工服，“赶紧换衣服，第一次迟到要扣五十块！”
李云飞手忙脚乱地换上工服，衣服又肥又大，袖口能塞进两个拳头。
他跟着张强往车间跑，路上遇见很多穿同样工服的工人，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
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空气中飘着一股焊锡的味道。
流水线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载着各种零件向前流动，工人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王主管把李云飞领到流水线末端，指着一个中年妇女说：“这是陈姐，你跟她学插件。”
陈姐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简单得很，看着啊。”
她拿起一个绿色的电路板，飞快地把电子元件插进对应的小孔里，手指灵活得像蝴蝶，“这个是电阻，插红色孔；这个是电容，插蓝色孔，别插反了，反了就废了。”
李云飞学着她的样子拿起元件，可手指不听使唤，要么插歪了，要么分不清正反。
陈姐耐心地教他：“别急，慢慢来，熟了就快了。
记住，咱们这条线一天要出两千块板，少一块都要扣钱。”
流水线的速度很快，元件像流水一样送过来，李云飞的额头很快就渗满了汗珠。
他不敢多喝水，怕上厕所耽误时间，只能任由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电路板上。
陈姐偶尔会帮他捡漏，嘴里念叨着：“新来的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到了晚饭时间，流水线停下来，工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食堂。
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李云飞跟着张强排队打饭，一荤一素一汤，米饭管够。
荤菜是冬瓜炖肉，肉少得可怜，素菜是炒青菜，油乎乎的。
李云飞饿坏了，埋头扒着饭，觉得比家里的白面馍馍还香。
“慢点吃，别噎着。”
张强拍着他的背，“厂里的饭就这德行，顿顿离不开冬瓜，听说食堂老板是王主管的亲戚。”
“比家里强，能吃饱。”
李云飞含糊地说。
吃完饭只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工人们有的趴在桌上打盹，有的蹲在墙角抽烟。
李云飞找了个角落，拿出皱巴巴的笔记本，借着昏暗的灯光写着什么。
张强凑过来看：“写啥呢？
家书？”
“记点东西，怕忘了。”
笔记本上是他画的电路图，刚才在流水线上看到的元件，他凭着记忆画下来，标注着名称和用途。
陈姐说过，要是能看懂电路图，就能去技术组，不用天天站流水线了。
张强啧啧称奇：“你还真打算在这长干啊？
我跟你说，这地方就是个牢笼，干得再好也是个打工的。”
他吐了个烟圈，“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家开个杂货店，再也不看老板脸色了。”
李云飞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小心地收起来。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挑三拣西，能有份包吃住的工作己经谢天谢地了。
下半夜是最难熬的时候，困意像潮水一样涌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李云飞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强打精神插件，可手指还是越来越慢。
突然，“啪” 的一声，一个元件掉在地上，滚到了机器底下。
他慌忙蹲下去捡，额头却撞到了流水线的铁架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小心点！”
陈姐扶住他，“不行就去旁边歇会儿，我帮你盯着。”
“没事，陈姐。”
李云飞揉着额头，继续干活。
他不敢歇，他怕一歇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凌晨三点，下班哨声终于响起，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宿舍走。
李云飞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手指僵硬得握不住东西。
回到宿舍，他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梦里全是流水线上的元件在飞。
接下来的日子，李云飞渐渐适应了工厂的节奏。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一天能插两千多个元件，陈姐总夸他手脚麻利。
下班后，别人要么去录像厅看碟，要么聚在宿舍打牌，他却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
铁皮房里没有桌子，他就把纸箱拆开铺在地上，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看书。
宿舍的人都说他傻：“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能当饭吃？”
李云飞只是笑笑，继续啃他的课本。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回家开杂货店，他却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他的身后是整个家的希望。
周末休息的时候，李云飞会去镇上的书店。
书店在菜市场旁边，很小的一间门面，门口摆着一堆盗版书，五元一本，十元三本。
他每次都要在书堆里翻半天，挑最便宜的数理化教材和电路图入门书。
老板认识他了，总说：“靓仔，又来寻宝啊？”
这天下午，他正蹲在书堆里翻书，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老板，有没有《读者》？”
李云飞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书架前，扎着马尾辫，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李云飞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低下头，心脏 “砰砰” 首跳。
他在厂里见惯了穿工服的女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女孩，像山里春天盛开的梨花。
“不好意思，《读者》卖完了，下周进货。”
老板说。
“哦，那我下周再来。”
女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李云飞突然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读者》，那是他上个月买的，“我、我这本借给你看。”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接过杂志翻了翻，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
太谢谢你了！
我看完就还给你，你在哪里上班？”
“我在东风电子厂，3 栋 108 宿舍。”
李云飞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在隔壁的佳美玩具厂，我叫徐娜美。”
女孩笑着伸出手，“你呢？”
“我叫李云飞。”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软软的，带着一丝凉意，和他粗糙的手掌完全不同。
“那我看完就给你送过去，谢谢你，李云飞。”
徐娜美把杂志抱在怀里，转身跑出了书店。
李云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手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他低头看了看书堆，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连蝉鸣都变得好听起来。
回到宿舍，李云飞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强。
张强拍着大腿笑：“行啊你小子，桃花运来了！
徐娜美我知道，佳美玩具厂的厂花，好多人追呢！”
“别瞎说，我就是借本书给她。”
李云飞的脸又红了。
“借本书能脸红成这样？”
张强挤眉弄眼地说，“放心，哥帮你参谋参谋。
佳美那边我熟，下次我带你过去‘偶遇’。”
李云飞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他把那本《读者》留下的空位填上，摆上刚买的《电路基础》，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盼着徐娜美能早点来还书。
三天后的傍晚，李云飞刚下工回到宿舍，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跑去开门，果然是徐娜美。
她穿着蓝色的工服，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下班。
“我来还书，谢谢你。”
徐娜美把《读者》递给他，杂志用塑料袋包着，整整齐齐的，“里面的文章写得真好，特别是那篇《故乡的月亮》。”
“你喜欢就好。”
李云飞接过杂志，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两人都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你们宿舍好热闹啊。”
徐娜美看了看屋里打牌的张强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
李云飞脱口而出，“你、你晚饭吃了吗？
我请你吃炒粉吧，门口那家味道不错。”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口袋里只有二十块钱，那是他这个月省下来的。
徐娜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不过我请你吧，谢谢你借书给我。”
两人来到门口的炒粉摊，摊主是个西川大姐，麻利地挥舞着锅铲，米粉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徐娜美要了两份炒粉，加蛋加肉，一共八块钱。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李云飞想抢着付钱，却被她按住了手：“说好我请的，下次你再请我。”
炒粉端上来，香气扑鼻。
两人坐在小马扎上，埋头吃粉。
李云飞觉得今天的炒粉格外香，连辣椒都不那么辣了。
“你刚来东莞吗？”
徐娜美抬起头问。
“嗯，来了一个月了。”
“我来了半年了，从湖南来的。”
徐娜美说，“家里条件不好，弟弟要上学，我就出来打工了。”
“我也是，为了给家里还债。”
李云飞没想到她和自己这么像，心里顿时亲近了不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家乡聊到工厂，从饭菜聊到梦想。
徐娜美说她喜欢看书，梦想是攒够钱去读夜校，学会计。
李云飞说他想学好电路知识，去技术组当技术员。
“你真厉害，还看得懂电路图。”
徐娜美眼里闪着崇拜的光，“我数学最差了，一看那些公式就头疼。”
“不难的，我可以教你。”
李云飞脱口而出。
“真的吗？”
徐娜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太好了！
等我休息的时候找你学，行吗？”
“当然行！”
李云飞用力点头，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吃完炒粉，徐娜美要回宿舍了。
走到岔路口，她说：“后天我休喜 找你去看书好吗？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