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十亿现金放在我面前,买我母亲的一条命。这听起来像一个荒诞不经的哲学悖论,一个酒后吹牛的极端假设,或者魔鬼在午夜降临时递上的诱惑契约。但对我而言,它不是。它是一份打印精美、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法律文件,躺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旁边是一支随时可以签字的派克钢笔。那时候,我母亲正躺在ICU里,生命全靠冰冷的机器维持,每天的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足以压垮我身上最后一根骨头。所以,当那个选择真实地摆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人性和道德的边界,远比我想象的要模糊。它不是黑与白,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诱人沉沦的灰色地带。
“陈默先生,请坐。”
女人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静、精致,像一块被精心切割过的冰。她叫林薇,名片上的头衔是“首席财富顾问”,但她的眼神却更像手术台上的主刀医生,精准、锐利,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我局促地坐在她对面,***下的真皮沙发过于柔软,让我有种深陷其中无法脱身的错觉。这里是国贸顶层的一间会客室,窗外是北京最繁华的***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构成了一幅我不曾真正融入过的、光怪陆离的画卷。而我,一个刚在后厨被油烟熏了十个小时的拉面师傅,身上的廉价T恤还残留着豚骨汤的腥气,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三个小时前,我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拉面馆,就被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拦住了。他们没有恶意,只是礼貌地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林薇女士想和我谈一笔“足以改变我一生的生意”。
我本以为是诈骗,但他们开来的那辆黑色宾利,以及其中一人手腕上那块我只在杂志上见过的百达翡丽,让我鬼使神差地上了车。
“陈先生,我们时间宝贵,就开门见山了。”林薇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这是一份赠与协议。我的客户,一位匿名的捐赠人,愿意向您无偿赠与十亿人民币。”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十亿?
我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长期在后厨高分贝的环境下工作,导致了幻听。我一个月工资五千,刨去房租和基本生活费,剩下的三千多块要全部扔进医院那个无底洞里。十亿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和宇宙的尽头、时间的起点一样,是个纯粹的、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的概念。
我死死盯着那份文件,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壹拾亿元整”。后面跟着一长串的“0”,多到我需要数上两遍才能确认。
我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然后是愤怒。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戏耍的猴子。
“林女士,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个做拉面的,不认识什么有钱人,更不可能有人平白无故给我十个亿。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林薇的嘴角勾起一抹公式化的微笑,她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我们没有找错人,陈默先生。身份证号码、出生日期、工作单位,我们都核对过。这份协议的赠与对象,就是您。”
“为什么?”我追问道,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巨大的信息差让我像一个闯入巨人国度的蚂蚁,四周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和压迫感。
“原因,您暂时不需要知道。您只需要知道,我的客户有这个意愿,也有这个能力。这笔钱,可以解决您现在所有的问题。”她说着,又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那份赠与协议旁边。
那是一张医院的催费通知单,上面的抬头是我母亲的名字——方慧。鲜红的印章刺得我眼睛生疼。
“方慧女士,58岁,突发性脑干出血,入院二十三天。目前在ICU维持生命,无自主呼吸,脑电图呈直线,临床判定为脑死亡。截至昨天,医疗费用共计四十二万七千元,您个人负债三十一万。医院方面已经多次提醒,如果费用无法缴清,他们随时可能……停止治疗。”
林薇用一种平静到冷酷的语调,逐字逐句地念出我最深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进我的心脏。
这些天来,我白天在拉面馆拼命工作,晚上就睡在医院的长椅上。我求遍了所有能开口的亲戚,卖掉了老家唯一的房子,甚至在好几个网贷平台借了高利贷。但这一切,在ICU每天上万元的开销面前,都只是杯水车薪。
医生找我谈过两次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确:我母亲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继续治疗,只是在用钱延续一种没有意义的生命体征。他们建议我放弃。
可我怎么能放弃?
那是我妈。那个为了供我读书,一个人打三份工的女人;那个在我每次生病时,背着我跑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的女人;那个总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却吃咸菜馒头的女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哪怕只是机器带来的呼吸,她就还活着。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这笔钱,可以让你母亲住进全国最好的私人医院,用上最顶尖的设备,请来最权威的专家。”林薇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最渴望的地方,“你不用再为钱发愁,不用再看人脸色,甚至……你可以拥有你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人生。”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双手死死攥着裤边,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十亿,这个数字开始在我脑中具象化。它不再是一串空洞的“0”,而是母亲病床旁永不停歇的呼吸机,是源源不断的特效药,是顶级专家的会诊,是一线生机。
它是我抓住那根救命稻草的力量。
“我需要……做什么?”我艰难地开口,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此巨大的馈赠,必然需要付出同等,甚至更加沉重的代价。
期待感和恐惧感在我心中交织。我期待着一个奇迹,又恐惧着奇迹背后隐藏的真相。
林薇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赠与协议上,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协议的最后一页轻轻敲了敲。
“您需要做的很简单。在这份协议上签字。不过,它有一个附加条款。”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仿佛能洞穿我的灵魂。
“协议生效的前提是,您必须同时签署另一份文件。”
她将第三份文件从文件夹中抽出,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
文件顶端的标题,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自愿放弃对患者方慧女士进行抢救治疗授权书》。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窗外的车水马龙,室内的空调声,林薇的呼吸声,全部消失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颤抖。
“意思很明确,陈默先生。”林薇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的客户愿意赠与您十亿财富,前提是,您同意停止对您母亲的生命维持措施。简单来说,协议一旦签署,这笔钱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打入您的账户。同时,医院将移除您母亲的呼吸机和所有维生设备。”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选择的核心。
十亿,换我母亲的命。
不,说得更准确些,是用十亿,买我亲手拔掉母亲呼吸机的授权。
刚才还充满诱惑的十亿现金,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堆散发着血腥味的诅咒之物。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你们是疯子!这是谋杀!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拿我妈的命来跟我做交易!”我咆哮着,感觉自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林薇依旧稳坐着,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怜悯?
“陈先生,请冷静。从法律上讲,这不是谋杀。您母亲已经被临床判定为脑死亡,她的生命只是由机器在延续。您作为她唯一的直系亲属,有权决定是否继续这种‘无意义的治疗’。我们只是将这个选择,和一份慷慨的赠与绑定在了一起。选择权,始终在您手里。”
“选择权?”我惨笑起来,“这算什么选择?一边是钱,一边是我妈!这是人能做出来的选择吗?”
“为什么不能?”她反问道,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您想让她毫无尊严地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直到您再也付不起医药费,被医院赶出去吗?还是让她安静地、体面地离开,而您,可以用这笔钱,去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您可以用她的名义建立基金会,去帮助更多像她一样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有意义的方式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道德谴责,转而从“理性”和“价值”的角度,为这个残酷的交易披上了一层伪善的外衣。
我瘫坐回沙发上,浑身发冷。
是啊,理性。医生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朋友也劝过我,“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为自己活着的人考虑”。
可他们都不是我。他们无法体会,每天隔着ICU的玻璃,看着母亲毫无生气的脸,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他们也无法理解,那微弱的心跳声,对我来说就是全世界。
“我的客户,也就是赠与人,和您母亲是旧识。”林薇忽然抛出了一个新的信息。
这个信息差瞬间勾起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旧识?谁?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抱歉,我不能透露客户的任何信息。我只能告诉您,这件事背后,有很复杂的渊源。您可以理解为,这是对您母亲的一种……了结。也是对您的一种……补偿。”
了结?补偿?这两个词让我更加混乱。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与人为善,怎么会和这种能随手拿出十亿的人扯上关系?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林薇似乎不打算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陈先生,我今晚的日程很满。我给您二十四小时考虑。明天这个时间,我需要您的答复。如果您同意,就在这两份文件上签字。如果您拒绝,那我们今天的会面,就从未发生过。”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那支派克钢笔被她留在了桌上,像一个沉默的判官。
“对了,”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补充了一句,“提醒您一下,您在‘速贷宝’的五万块钱,明天是最后的还款日。据我所知,他们的催收手段,可不太体面。”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份足以改变一切,也足以毁灭一切的协议。
我像一尊雕塑,僵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林薇的话,医院的催费单,网贷的催款电话,母亲苍白的脸,十亿现金的诱惑……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我走过去,颤抖着拿起那份授权书。冰冷的纸张,却仿佛有千斤重。
放弃治疗。
这四个字,我从来不敢去想。可现在,它却被人用十亿的价格,明码标价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那支笔,笔尖在“签字人”那栏的上方悬停着。
只要写下我的名字,我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我不用再躲避房东,不用再害怕催收的电话,我甚至可以买下这栋楼,买下我能看到的一切。
可是,我妈呢?
我一闭上眼,就是她给我做红烧肉的样子,是她拉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的样子,是她在我被欺负时,像母狮子一样挡在我身前的样子。
那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温暖和牵挂。
“叮咚。”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我木然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银行的催款提醒。不,不是银行,是医院的缴费系统。
尊敬的陈默先生,您母亲方慧女士今日ICU费用13850元已生成,目前账户余额不足,请于今晚12点前缴清,否则将影响后续治疗。
看着那串冰冷的数字,我刚刚建立起来的道德防线,瞬间开始崩塌。
我握着笔的手,抖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