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荆棘中跋涉，早己麻木的腿脚只凭着本能向前挪动。
寒冷像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啃噬着他的骨髓。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天空由浓黑转为深灰，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
黎明将至，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刘协的体力彻底耗尽，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一条被荒草掩盖的、干涸的土沟里。
冰冷的泥土紧贴着脸颊，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短暂的安宁。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阵沉闷的车轮声和牲口的响鼻声由远及近。
一辆破旧的牛车，吱吱呀呀地沿着土路缓缓驶来。
驾车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农，裹着破旧的棉袄，脸上刻满风霜。
老农显然发现了沟里这个蜷缩成一团、浑身泥泞、生死不明的“乞丐”。
他勒住老牛，跳下车，小心翼翼地靠近。
“喂？
娃子？
还活着吗？”
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乡音。
刘协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张布满皱纹、带着担忧的脸。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想表明身份，求助于这个看起来忠厚的老人，但残存的理智瞬间扼杀了这个念头。
暴露身份？
等于自寻死路！
李傕的爪牙可能就在附近！
他现在的样子，与乞丐无异，或许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他用尽力气，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涣散而虚弱。
“唉，造孽哟…”老农叹了口气，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探了探刘协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
“烧成这样！
这兵荒马乱的…罢了罢了，总不能看着你冻死饿死在这荒沟里。”
老农费力地将刘协拖出沟渠，半抱半拖地弄上了堆满干草的牛车。
刺鼻的干草味混合着牲口的气味涌入鼻腔，却让刘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蜷缩在干草堆里，厚实的草垛隔绝了部分寒风，老农又脱下自己破旧的棉袄，盖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上。
“忍着点，娃子，老汉家就在前面不远，先回去给你弄点热乎的。”
老农吆喝着老牛，牛车再次吱呀吱呀地前行。
颠簸的车身如同摇篮，刘协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剧烈的寒冷和高烧带来的眩晕彻底淹没了他。
他头一歪，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昏迷中，光怪陆离的噩梦接踵而至。
李傕滴血的刀锋，张让飞起的头颅，伏完绝望的眼神，还有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在哭喊、在厮杀…许都的宫殿在烈火中崩塌，将他压向无底深渊…冰冷的河水再次将他吞噬…他拼命挣扎，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腰间那枚玉佩，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凉意…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苦涩的液体缓缓流入干涸的喉咙。
刘协艰难地吞咽着，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丝暖意，也***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醒了？
醒了就好！
慢点喝，娃子，这是草药汤，驱寒的。”
老农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刘协费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土坯房，低矮昏暗。
土炕烧得温热，他正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几层破旧但干净的棉被。
一个同样苍老、面容慈祥的农妇正端着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和柴火的气息。
“阿爷…阿嬷…”刘协喉咙沙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带着疑问和感激。
他不敢多言，生怕口音暴露。
“哎，醒了就好。”
老农妇松了口气，用粗糙的手帕擦了擦刘协额头的虚汗，“你这娃子，命大啊。
老头子清早赶集捡你回来的时候，都快冻僵了，烧得跟火炭似的。
这兵荒马乱的，咋弄成这样？
是遭了兵灾还是逃难的？”
刘协垂下眼睑，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低声道：“…逃难的…家里…都没了…”声音干涩，带着刻意模仿的乡音下压抑不住的悲怆。
这并非全是谎言。
“唉…这该死的世道！”
老农在一旁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是深深的无奈和麻木，“董太师死了又来个曹司空，这天下就没个安生日子。
我们这小村子还算偏，能躲就躲吧。
娃子，你叫啥？
打哪儿来？”
名字？
刘协心头一紧。
刘协？
那是催命符！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玉佩的轮廓隔着衣物传来冰冷的触感。
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阿…阿亮…”声音微弱而迟疑。
诸葛亮的“亮”。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属于过去那个绝望天子的身份符号。
“阿亮？”
老农妇念叨了一句，“也是个可怜孩子。
别怕，先安心在这住下，把身子养好。
我们家穷，没啥好的，但一口吃的还匀得出来。”
“谢…谢阿爷阿嬷…”刘协，不，此刻起，他是“阿亮”了。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进带着泥土和阳光味道的棉被里。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被角。
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一切的悲痛，身份转换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和仇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但他必须活下去，以“阿亮”的身份活下去。
这简陋的土炕，这陌生的善意，成了他破碎人生的第一个避风港，也是他踏上那条荆棘密布、不可回头之路的起点。
窗外，乱世的寒风依旧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