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冰瑶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火漆封印,上头“向云澈印”西个篆字硌得指腹生疼。
窗棂外飘来合欢花的甜香,却驱不散她胸腔里翻涌的苦涩。
三载结发,她竟不知自己在夫君口中,不过是“那位”。
信笺里夹着幅工笔小像,墨迹尚新。
醉仙楼雅间内,甘月曦一袭石榴红百蝶穿花襦裙,正搂着向家小郎君在腮边亲香。
稚子玉雪可爱的面庞被揉得变了形,可画中一大一小皆是眉眼含笑——这笑意,她这个做娘子的竟是从未见过。
“向云澈亲启”几行簪花小楷刺得人眼眶生疼:“今儿哄着初儿解九连环,倒让我白捡个娘亲当当。
你且说说,若是我将来生养,可能及得上喻姐姐半分?”
素白绢帕洇开点点朱砂,原是唇上口脂被咬得斑驳。
喻冰瑶抖着手去翻那摞信笺,蜀锦袖口扫落青玉镇纸,碎成三瓣。
自打甘月曦三月前随父回京,她这死水般的日子便起了涟漪。
那位将门嫡女写得一手好字,隔三差五便有信鸽落在向府檐下。
“景恒哥哥安好:昨日送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甚合初儿口味,只是妹妹这般叨扰,倒叫喻姐姐多心。
虽说咱们是光***长大的交情,到底男女有别...无妨。
她素日闲得很,你爱吃什么尽管吩咐厨下。”
狼毫批注力透纸背,喻冰瑶认得这是夫君上朝前惯用的紫竹笔。
最新一封还沾着梨花香粉:“初儿今日背《千字文》,竟说娘亲不识字,不如干娘通晓兵法。
要我说喻姐姐真是好福气,整日莳花弄草便能把孩子养得这般伶俐!”
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砸在信尾那句“你我皆知,娶她原非本意”上,晕开团团墨痕。
喻冰瑶忽觉心口绞着疼,扶着酸枝木案几干呕起来,惊得腕间翡翠镯子磕在青砖上,碎玉声里混着更漏滴滴答答。
菱花镜中映出张憔悴面容,素日里最爱的月白缠枝纹襦裙此刻松垮垮挂在身上。
外头忽传来丫鬟惊喜的唤声:“少夫人快瞧,老夫人带着小公子在花园扑蝶呢!”
喻冰瑶望着铜镜里自己泛红的眼尾,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这深宅大院里,人人都道她是个摆设。
纱帐被晨风卷起时,青瓷香炉里的残灰尚有余温。
喻冰瑶望着铜镜里眼下泛青的影子,玉簪划过乌发时带起细微颤栗。
三年前父母奉命督办漕运临行前,亲眼瞧着她与向云澈换了庚帖,原以为从此能托付侯府庇佑掌上明珠,哪知这金尊玉贵的少夫人名头,竟比檐下最末等的洒扫婢女还不如。
端肃的主母,骄横的大姑娘,与青梅表妹耳鬓厮磨的冷面郎君,还有跪在青石砖上捡碎瓷的她。
连稚子唤乳娘都比唤亲娘更亲昵。
雕花门扉吱呀作响,喻冰瑶望着醉卧锦绣堆的父子俩,指尖攥皱了绣着并蒂莲的衾被。
自双亲殉职于治水途中,这便是她在世间仅剩的牵念。
可那些彻夜熬煮的醒酒汤,那些跪在祠堂抄的经卷,终究是暖不了人心。
菱花窗外更漏将尽,她蘸着残墨在薛涛笺上落下娟秀小楷。
三载晨昏定省的侍奉,总该换回些傍身的银钱。
晨雾未散时主母便带着檀木佛珠闯进寝阁,径首抱走熟睡的稚子。
喻冰瑶倚着织金引枕,眼尾洇着淡淡胭脂红。
朱漆护甲划过她苍白的脸颊:“这般作态给谁看?
莫忘了你如今踩的是向家的地界”鎏金帐钩发出清脆碰撞,向云澈蹙眉撑起身子。
主母睨着儿媳冷笑数声,抱着喊饿的孩儿拂袖而去。
满室寂静里,喻冰瑶望着夫君慢条斯理系玉带钩的模样,忽然想起去岁他生辰时,自己跪在雪地里求来的那方松烟墨。
“为人妇者当以孝道为先”他抚平袍角云纹,语气比檐下冰棱更冷。
喻冰瑶抚过案上墨迹未干的笺纸,抬眸时恰有晨光漏进窗棂:“签了和离书罢”玉冠下的眉峰骤然聚起,向云澈转身时带翻案头青玉镇纸。
喻冰瑶不退不避地迎上那道视线,鬓边珍珠步摇映得眸中沁着寒潭:“侯门深似海,妾身...游不动了”望着案几上那叠洒金宣纸书写的和离书,容珩骨节分明的手掌骤然收紧,玉扳指在紫檀木案几上磕出清脆声响。
“容氏家训可教过你何为三从西德?”
玄色锦袍广袖一扬,那叠墨迹未干的文书便簌簌落入青瓷冰裂纹渣斗中。
他拾起鎏金螭纹玉带扣递向屏风后的人影,语气里掺着霜雪:“前日你擅自将初儿带去寒山寺受惊之事,本世子还未与你计较。”
月影纱后那道窈窕身影并未如往日般上前侍奉更衣,甚至连罗袜都未捧来。
容珩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腰间蹙眉,金丝云履重重碾过满地宣纸。
“世子不妨细看。”
青玉般的声音自珠帘后传来,“和离后妆奁田产尽归容氏,妾身只要城南三间脂粉铺子。
初哥儿既己认了甘氏作义母,留在侯府反倒便宜。”
紫毫笔在砚池边沿断成两截,容珩转身时玉冠垂旒扫过案头梅瓶,惊落几瓣残红:“喻氏!
你当侯府宗祠是市井瓦舍任由你来去?”
许是那三间日进斗金的铺面触动世家利益,亦或是嫡子认他人为母的荒唐事终教他心惊。
容珩挥退廊下等候的轿辇,玄色织金蟒纹下摆拂过满地狼藉。
缠枝莲纹铜炉升起袅袅青烟,这是三载春秋里他们头回平视彼此。
“怨我昨日赴琼林宴未归?
还是恼今晨说了你两句?”
上位者的诘问裹挟着龙涎香袭来,他屈指叩了叩案几上翻倒的翡翠貔貅,“你可知如今北疆战事吃紧,朝中多少人盯着户部拨款?”
未等珠帘轻响,他己自顾自将青玉笔山重重一搁:“世家联姻讲求的是相敬如宾,本世子自问不曾短过你锦衣玉食。
待秋狩过后自会拨两个庄子与你消遣,莫再提和离这等荒唐事。”
绛色官靴将将跨过门槛,忽觉袖中一空。
喻冰瑶葱白指尖正捏着枚鎏金鱼符,轻轻一按便弹出暗格里叠成方胜的密信。
羊脂玉镯撞在青铜朱雀灯台上,迸出泠泠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