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早，她背着书包往外婆家走，路过巷口的杂货铺时，看见母亲林慧娟站在柜台前，正低头给什么人递东西。
春日的阳光斜斜落在母亲发顶，镀了层软黄的光，是她这两年少见的样子——自从父亲走后，母亲的肩膀总像压着东西，连笑都比从前淡了许多。
尚小满放轻脚步走过去，听见母亲温温的声音：“……就是这个牌子，她爸以前总买给她吃的。”
柜台后站着个男人，背对着她，身形不算矮，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正捏着个玻璃罐。
罐子是圆口的，透明玻璃，被阳光一照，里头橘色的硬糖颗颗分明，亮得晃眼。
是橘子糖。
尚小满心里动了动。
男人转过身时，尚小满往后缩了缩，躲在电线杆后。
他看着不算年轻，眼角有几道浅纹，笑起来时嘴角往两边扯，不算多和善，但也不凶。
他把糖罐递给母亲，声音有点粗：“行，就这个。
多少钱？”
“不用了，”母亲推了推，“说好了我请的。”
“那哪成。”
男人坚持付了钱，又看了眼母亲手里的糖罐，补充了句，“孩子爱吃就行。”
母亲接过糖罐，指尖蹭了蹭罐口的玻璃，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叫小满，尚小满。”
顿了顿，又介绍男人，“这是白叔，白海涛。
以后……以后咱们可能要住一块儿。”
尚小满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撞。
住一块儿？
她攥紧书包带，指节泛白，没敢出声。
白海涛顺着母亲的目光往电线杆这边扫了眼，尚小满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听见他笑了声，说：“这就是小满？
跟照片上一样，挺白净的。”
母亲也笑了，声音里带着点她陌生的轻快：“她害羞。
小满，快出来，叫白叔。”
尚小满磨磨蹭蹭地走出去，低着头，小声喊了句：“白叔。”
“哎，”白海涛应着，从裤兜里摸出颗水果糖，是草莓味的，糖纸是亮粉的，“刚买的，拿着吃。”
尚小满没接，眼睛盯着母亲手里的橘子糖罐。
那罐子她认得，以前父亲总用它装橘子糖，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放学回来就踮着脚够两颗，含在嘴里，甜得能把一天的乏都化了。
父亲走后，茶几上就再没摆过这罐子了。
母亲把橘子糖罐塞到她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白叔给你买的，快拿着。”
玻璃罐有点沉，尚小满抱着它，指尖贴着冰凉的罐壁，忽然就想起父亲临走前的样子。
他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却还攥着她的手笑，说：“小满乖，等爸好了，还给你买橘子糖。”
可他没好。
“怎么了这是？”
白海涛看出她不对劲，问母亲。
母亲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孩子就是……就是好久没吃这个了。”
又推了推尚小满，“快谢谢白叔。”
尚小满吸了吸鼻子，把涌到眼眶的湿意憋回去，闷声说了句：“谢谢白叔。”
“不客气。”
白海涛摆摆手，“那我先回去收拾收拾，你们娘俩也准备准备，明儿我来接你们。”
母亲应着“好”，看着白海涛走远了，才拉过尚小满的手，蹲下来跟她平视。
母亲的手有点凉，指尖带着橘子糖罐的寒气。
“小满，妈知道这事儿没跟你商量，”母亲的声音放得很软，“但白叔是个好人，以后……以后咱们仨一块儿过，日子会好起来的。”
尚小满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糖罐。
罐子里的橘子糖在阳光下滚了滚，泛着暖黄的光，可她怎么看，都觉得比以前少了点什么。
回到外婆家时，外婆正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择菜。
看见尚小满怀里的糖罐，外婆顿了下，没说话，只是把择好的青菜往竹篮里放了放。
“外婆，”尚小满走过去，把糖罐放在藤椅旁的小桌上，“我妈说，我们要搬去白叔家了。”
外婆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搬就搬吧。
你妈不容易。”
顿了顿，又摸了摸尚小满的头，“小满要是不想去，跟外婆说。”
尚小满摇摇头。
她知道母亲不容易。
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债，母亲这两年打零工，白天在小饭馆洗碗，晚上去超市理货，人瘦了一大圈，眼底下总挂着青黑。
她不能再给母亲添乱了。
“我想去。”
尚小满说，声音有点哑，“白叔……看着还行。”
外婆没再说话，只是拿起一颗择好的青菜，慢慢擦着上面的水珠。
夕阳落在外婆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银。
尚小满看着外婆的手，那双手以前总给她梳辫子，给她缝布老虎，现在指节有些变形，是常年干活磨的。
那天晚上，尚小满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外婆给她缝的布老虎。
布老虎是黄色的，爪子是用红线绣的，己经磨秃了边。
她听见隔壁房间母亲和外婆在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偶尔飘过来几个字：“……委屈她了…………好好过……”尚小满把脸埋进布老虎的绒毛里，闻着上面淡淡的肥皂味。
她想起父亲的橘子糖，想起母亲眼角的笑，想起白海涛递过来的那颗草莓糖。
明天就要搬家了。
她想。
也许，日子真的会好起来的。
她摸了摸床头的橘子糖罐，拧开盖子，拿了颗糖放进嘴里。
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可她嚼着嚼着，忽然就尝到了点涩。
是眼泪掉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