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花咽气时,养老院的窗户正漏着腊月的寒风,薄被裹不住七十岁的老骨头。她攥着冰凉的铁栏杆,满脑子都是 1975 年的雪夜 —— 狗蛋被绑在老槐树上批斗,冻得发紫的嘴唇还在喊 “妈”;丫蛋嫁瘸子那天,攥着她的手哭 “不想死”。
猛地睁眼,糙得嵌灶灰的手不是老树皮,盖着的是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被,炕梢还缩着 12 岁的狗蛋,破鞋露着冻红的脚趾。院外突然炸响:“抓小偷!林建国偷红薯!”
她心脏狂跳 —— 老天爷真让她回来了!这回落雪的夜里,她绝不让娃再遭上辈子的罪!
林桂花是被冻醒的,冻得牙床子都在打颤。
不是养老院那床晒了三年还带着潮味的薄棉被 —— 那被子薄得跟纸似的,大冬天盖着跟没盖一样,窗户还漏风,雪花子都能飘进来。她记得咽气前,还攥着那床被的角儿,喊 “建国,妈冷”,可门外的儿子只不耐烦地应了句 “忍忍,我跟客户吃饭呢”。
再睁眼,身上盖的是粗布被,硬邦邦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 —— 这是她三十多岁自己缝的!她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松垮垮的老年斑,再摸手,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嵌着黑黢黢的灶灰,指关节上还有冬天冻裂的小口子,结着褐色的痂。
“这是…… 俺的手?” 林桂花的声音发颤,转头往炕梢瞅,心一下子揪紧了。
12 岁的狗蛋蜷在那儿,小身板瘦得跟麻杆似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短了一大截,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一双布鞋破了个大洞,两只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发紫,像两颗蔫了的紫葡萄,正往被子外钻。
“狗蛋……” 林桂花伸手碰了碰儿子的脸,热乎的!不是上辈子在养老院最后见着的那样 —— 那会儿狗蛋都四十多了,穿西装打领带,却冷着脸说 “妈你别拖累俺”,转身就把她锁在漏风的小屋里。
她这辈子活了七十年,最后那几年净遭罪了:狗蛋因为年轻时倒粮票坐过牢,出来后总觉得她丢人,跟她不亲;丫蛋十七岁被王富贵逼嫁给邻村的瘸子,过门没半年就喝农药没了;铁蛋老实,可日子磋磨得他三十多还没娶上媳妇。她临死前就一个念想:要是能回到 1975 年就好了,那年男人刚牺牲半年,娃们还小,啥都来得及。
现在,她真回来了!
“桂花,醒了?” 炕边传来摸索的脚步声,瞎眼婆婆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慢慢挪过来。婆婆的眼睛是年轻时哭男人哭瞎的,这会儿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瓷碗,碗里是红薯粥,稀得能照见天上的雪粒子,飘着几粒米。
“妈,您咋起来了?” 林桂花赶紧坐起来,想接碗。
“锅里温着的,你喝点暖暖身子。” 婆婆把碗递过来,手还在抖,“狗蛋早上说去拾柴火,这都晌午了还没回,别是冻着了……”
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炸了锅,比雪粒子打在窗户上还刺耳:“抓小偷!林建国偷生产队的红薯!王队长,你快来看啊!”
林桂花的魂儿都要飞了 —— 她记起来了!就是今天!上辈子狗蛋饿急了,偷偷溜进生产队的红薯窖,刚抱了半袋就被队长王富贵抓了现行。王富贵为了显威风,把狗蛋绑在晒谷场的老槐树上批斗,冻了一下午,娃回来就发了三天高烧,后来见了生人就躲,十八岁才跟人学坏倒粮票,一辈子都毁了!
“不行!俺娃不能去批斗!” 林桂花鞋都没穿好,踩着冰凉的泥地就往外冲。手里的粥碗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稀粥洒了一地,瓷碗滚了两圈,又多了个豁口。
院门口早就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都裹着棉袄,缩着脖子看热闹。王富贵叉着腰站在中间,穿件半旧的干部服,领口磨得发亮,肚子挺得跟怀孕似的,手里拎着半袋红薯,红皮上还沾着泥,一看就是刚从窖里挖的。
狗蛋低着头站在他跟前,冻得直打哆嗦,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却使劲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 —— 这娃随他爹,倔!
“林桂花,你可算出来了!” 王富贵看见她,眼睛一斜,阴阳怪气的,声音故意提得老高,让所有人都听见,“你家这崽子胆儿肥啊,敢偷集体财产!按咱生产队的规矩,就得拉去晒谷场批斗,绑在老槐树上,让全村人都瞅瞅,小偷小摸的下场!”
人群里立刻有人跟着起哄:“就是!不批斗以后都学坏了,集体的东西还能随便偷?” 也有人小声嘀咕:“这娃也是饿急了,他家粮缸早见底了,上次分救济粮还少分了两斤……”
狗蛋听见 “批斗” 俩字,身子猛地一颤,抬头看林桂花,眼神里全是怕。林桂花心口一揪,快步走过去,把儿子往身后一护,死死盯着王富贵的眼睛。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刚才闭眼时 “瞅见” 的画面 —— 昨天傍晚,她路过王富贵家门口,听见他跟媳妇说:“把那两袋救济粮藏进炕头的樟木箱里,别让人看见,留着给俺弟过年吃。” 那救济粮是公社给困难户的,他竟然私扣了!
“王队长,您先别急着拿俺家娃开刀。” 林桂花深吸一口气,故意提高嗓门,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俺家狗蛋偷红薯,是他不对,俺回头一定好好揍他!可他为啥偷?您心里没数吗?”
王富贵愣了一下:“俺咋有数?他偷东西还有理了?”
“前天分救济粮,全队就俺家少分了两斤,您说‘寡妇家人口多也吃不了那么多’—— 结果呢?” 林桂花往前迈了一步,声音脆生生的,“俺昨儿傍晚瞅见您媳妇,抱着两袋救济粮往家跑,藏没藏在您炕头的樟木箱里,咱现在去看看就知道!”
这话一出口,人群 “嗡” 地一下炸了!
“啥?王队长私藏救济粮?”
“怪不得我家也少分了一斤,原来被他拿家去了!”
“走!去他家搜搜!救济粮是给咱困难户的,他凭啥私藏?”
几个跟林家一样困难的婶子,立刻就急了,撸着袖子就要往王富贵家冲。
王富贵的脸 “唰” 地一下红了,从脖子红到耳朵尖,手都开始抖了。他没想到林桂花会知道这事,更没想到她敢当众说出来!要是真被搜出两袋救济粮,别说他这队长当不成,还得被公社拉去批斗!
“你、你胡说八道!林桂花,你别血口喷人!” 王富贵嘴硬,却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都飘了。
“是不是血口喷人,去看看就知道。” 林桂花不依不饶,拉着狗蛋的手,“走,王队长,咱现在就去你家,当着全村人的面儿,把你家樟木箱打开!要是没藏救济粮,俺带着狗蛋去晒谷场批斗,跪一天都行;要是藏了,你这队长还能当吗?”
周围的人跟着喊:“去看看!去看看!不能让他私吞集体财产!”
王富贵看着围上来的村民,额头上都冒冷汗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红薯。他知道,再闹下去准露馅,赶紧把红薯往狗蛋怀里一塞,恶狠狠地瞪了林桂花一眼:“行了行了!看在娃年纪小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敢偷,俺饶不了你!”
说完,他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家跑,连干部服的扣子崩开了一颗都没顾上,背影看着狼狈极了。
村民们看着他的背影,都忍不住笑了:“这王队长,肯定是被说中了!”
“还是桂花厉害,不然狗蛋今天可要遭罪了!”
“可不是嘛,这娃多可怜,饿急了才偷的……”
林桂花没心思听这些议论,拉着狗蛋就往家走。一进门,她 “哐当” 一声关上大门,转身就把儿子搂进怀里,眼泪 “唰” 地一下掉了下来,砸在狗蛋的棉袄上。
“娃,委屈你了……” 林桂花摸着儿子冻得冰凉的耳朵,声音都在抖,“以后饿了跟妈说,咱就是啃树皮、挖野菜,也不能干犯法的事儿,知道不?妈再也不让你去批斗了!”
狗蛋在她怀里,再也忍不住了,“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妈,我错了…… 我就是看家里的玉米面快没了,想给你和奶奶、弟弟妹妹偷点红薯,让你们吃口饱的……”
“妈知道,妈都知道。” 林桂花擦干眼泪,牵着狗蛋往灶房走,“走,妈给你蒸窝窝头,今天咱不吃稀粥了,吃稠的!”
灶房里冷冰冰的,只有一个小土灶。林桂花把粮缸里仅剩的半袋玉米面倒出来,放在粗布筛子里,一点点筛掉杂质 —— 这玉米面还是上次分的,省着吃才吃到现在。她又把昨天剩下的两个红薯蒸熟,剥了皮,捣成泥,掺进玉米面里,加了点温水,慢慢揉成团。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锅里渐渐冒出热气。狗蛋蹲在灶门口,帮着添柴火,小脸上沾了点灰,却笑得很开心:“妈,窝窝头闻着好香啊!”
“等会儿熟了,让你吃个够。” 林桂花揉着面团,心里却盘算着 —— 光靠挣工分肯定不够,得想个法子多换点粮票,不然开春还得饿肚子。
窝窝头蒸好了,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林桂花把窝窝头捡出来,放在粗瓷盘里,给狗蛋、铁蛋、丫蛋各递了一个,又给摸索过来的婆婆递了一个,自己却拿起灶台上剩下的半个凉红薯,慢慢啃着。
“妈,你咋不吃窝窝头?” 狗蛋咬了一大口窝窝头,含糊不清地问。
“妈不饿,你吃吧。” 林桂花笑了笑,把自己手里的红薯掰了一半给铁蛋 —— 铁蛋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才还饿得偷偷啃生红薯。
晚上,全家围坐在炕头,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却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暖烘烘的。林桂花看着三个睁着大眼睛的娃,还有瞎眼婆婆,清了清嗓子:“今儿妈跟你们说个事儿 ——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咱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手挣钱、挣粮票,好好上工,好好过日子。狗蛋以后好好上学,别跟人学坏;铁蛋帮着妈种地;丫蛋好好认字。咱一家人齐心,肯定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好不好?”
狗蛋使劲点头,手里还攥着半个窝窝头:“妈,我听你的!再也不偷东西了!”
铁蛋也跟着喊:“俺听妈的!俺帮你种地!”
丫蛋小声说:“妈,俺还能帮你缝衣服。”
瞎眼婆婆摸了摸林桂花的手,叹了口气,却带着笑:“好,好,咱全家一起好好过。有桂花你在,妈就放心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土坯房的屋顶上。林桂花看着眼前的一家人,心里踏实极了 —— 上辈子的遗憾,这辈子她一定都补回来;上辈子的苦,这辈子她再也不让娃们吃了。她知道,日子会难,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