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崔王氏六十寿宴那日,崔府花厅里熏香暖融,甜腻得几乎能糊住人的口鼻。
满堂珠翠环绕的贵妇与闺秀们笑语晏晏,纤纤玉指捻着绣花针,比对着各自带来的绣帕。
蝶穿牡丹、鱼戏莲叶、鸳鸯交颈……一幅幅精工细绣的丝帕在锦垫上铺展开,
每一针每一线都浸着闺阁女儿家被教导了十几年的“本分”与“巧慧”。
“瞧瞧李姐姐这幅《蝶恋花》,蝶翅薄得透光,真真是巧夺天工!”“哎呦,
赵妹妹的《莲塘清趣》才叫绝,那水波,啧啧,跟活了似的!”莺声燕语,赞声不绝。
唯独角落里的崔令仪格格不入。她坐姿不算十分端正,微微侧着身子,
避开一位夫人过于热情的熏香,手里捏着一支细小的炭笔,
正埋首于一本蓝布封皮的小册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册子上墨迹淋漓,
与周遭的脂粉气格格不入。“京城西市苏杭细绸,今春均价每匹二两七钱…东城刘记绣坊,
熟手女工日薪三十文…李阁老府上寿宴***双面绣帕,溢价竟达十倍有余……”她写得专注,
眉头微蹙,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役。“令仪,
”祖母慈和带笑的声音穿透了厅堂的喧闹,带着不容置疑的召唤,“来,
快把你给祖母绣的那幅《百蝶图》拿出来,让太太们都开开眼,瞧瞧咱们崔家嫡女的巧手!
”满厅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与期待。崔令仪抬起头,
清亮的眸子在满室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沉静。她放下炭笔,合上小册子,
没有半分迟疑地起身,却不是走向放着绣绷的侍女,而是径直走到祖母面前。她递过去的,
不是预想中流光溢彩的绣品,而是一沓边缘被摩挲得略显毛糙的纸。“祖母,
”她的声音清朗平静,像山涧溪流,冲刷着满室的甜腻,“《百蝶图》好看是好看,
可终究是虚的。孙女这儿另备了一份寿礼,名叫《京城女绣工价目详表》。孙女想着,
这东西比绣帕子实用,祖母若得闲翻翻,或许更有意思些。”一纸惊雷。满堂刹那寂静,
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方才还流动着的暖融融的空气瞬间冻结凝固。
太太小姐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眼珠子瞪得溜圆,
活像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金丝雀。
祖母崔王氏脸上那副几十年修炼出来的、堪称完美的慈祥笑容,如同被寒风刮过的薄冰,
咔嚓一下裂开了缝隙。她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那串油光水滑的檀木珠子被捏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齑粉。她张了张嘴,
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抽气,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愕、愠怒,
还有一丝被冒犯的茫然。“令…令仪?”祖母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你这是何意?” 那沓纸在她保养得宜的手里微微颤抖,如同烫手的烙铁。
崔令仪却依旧站得笔直,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孙女的意思,
都写在纸上了呀。祖母您看,这里头记着不同料子、不同绣法的工钱,
还有绣坊管事抽佣的常例,各家给价的差异……孙女想着,
咱们府里每年采买绣品、打赏针线房,若是心里有本明白账,
岂不是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花销?祖母管家多年,自然明白孙女这份心。
”“轰——”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天爷!
崔家嫡女这是魔怔了?”“闺阁女儿竟去打听这些市井贱业!成何体统!”“工钱?佣钱?
听听!这…这简直辱没门楣!”“怕不是读书读坏了脑子?”那些目光,
瞬间从好奇变成了***裸的惊骇、鄙夷,仿佛她不是崔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
而是从哪个腌臜地方跑出来的怪物。祖母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口剧烈起伏,
那串佛珠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去。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孙女,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混杂着滔天的怒火和被当众打脸的羞耻。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够了!
给我住口!来人!”她厉声喝道,再顾不得什么体面,“把大小姐…给我带回房去!
好好…好好看着她!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最后几个字,
几乎是咬着牙缝挤出来的。崔令仪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几乎是半架着带离了花厅。她没有挣扎,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目光掠过那些或惊惧或鄙夷的脸,掠过祖母铁青的面孔,
最后落在那本被祖母狠狠掷在地上的蓝皮小册子上。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和一种近乎叛逆的轻松。“崔家嫡女脑子坏了”的流言,
如同春日里恼人的柳絮,一夜之间就飘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后宅深院,
无人不在议论那位在祖母寿宴上献“工价表”的崔大小姐。有人说她痴傻,有人说她狂妄,
更有人揣测崔家怕是气数将尽,才出了这等离经叛道的女儿。深闺高墙,锁得住她的人,
却锁不住她心里的算盘珠子。幽禁的小院成了她另一个战场。送来的账本堆积如山,
她埋首其中,纤指翻飞,算珠噼啪作响,每一笔进项出项都算得清清楚楚,
连管了半辈子账的老管事都看得心惊胆战。窗棂下,她捧着厚厚的地方志和农书,
看得如饥似渴,偶尔提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桌上,
一张京城近郊田庄的详细舆图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禁足令解除那日,她走出院门,
阳光刺得她微微眯眼。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异样和闪躲。她浑不在意,
径直去了母亲房中。崔夫人看着女儿清减却更显精神的脸庞,又是心疼又是忧虑。“娘,
”崔令仪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城外西郊那个靠河的庄子,
空着也是空着,女儿想用它做点事。”崔夫人心头一跳:“你…你想做什么?”“办个学堂。
”崔令仪目光灼灼,“只收女子的学堂。”“什么?!”崔夫人惊得差点打翻茶盏,
“你…你还嫌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够多吗?令仪,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娘,
”崔令仪打断她,眼神坚定如磐石,“那些流言蜚语伤不了我。庄子的地契我带来了,
只需您过目盖个印。银子,女儿用自己的体己,不动公中一分一毫。
”她用的是“过目盖印”,不是“请求同意”。那份决绝,
让崔夫人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女儿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深宅妇人眼中见过的光亮,锐利,执着,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最终,
崔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颤抖着手,在女儿早已准备好的契书上盖下了自己的私章。她知道,
她拦不住,或者说,她内心深处,或许也有一丝被女儿这惊世骇俗的勇气所触动的东西。
崔令仪的动作快得惊人。工匠被高薪招来,日夜赶工。闲置的庄院在喧嚣中迅速改头换面。
当“毓秀书院”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牌匾挂上门楣时,
张用词极为直白、甚至堪称粗粝的招生简章也贴遍了京城的市井角落:“毓秀书院开蒙启智!
收女学生!不收绣花枕头!不收哭哭啼啼!能写会算、肯吃苦、有胆识者优先!学费全免!
包一日三餐!学成推荐绣坊、茶庄、书社做工,月银三两起!名额有限,速来报名!
”这简章,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京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世家贵妇们的茶会彻底炸了锅。
“疯了!崔家这是要反了天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是要教出一群牝鸡司晨的怪物吗?
”“免费?包饭?还三两银子?!她崔令仪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想用这法子收买人心,
图谋不轨?”“家门不幸!崔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以几位诰命夫人为首,
一群锦衣华服的贵妇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毓秀书院还在修整的门前。她们指着那招生简章,
指着还在忙碌的工匠,指着闻讯赶来的崔令仪,唾沫横飞,引经据典,
从妇德女诫骂到祖宗家法,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把这离经叛道的书院和它的创立者一起淹死。
崔令仪就站在书院新漆的朱漆大门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襦裙,发髻简单利落。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谩骂,她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夫人们骂得口干舌燥,声音渐歇,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诸位夫人骂得累了?口渴了?不如进书院喝杯粗茶润润嗓子?
”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夫人方才所言,
字字句句都是为女子名节、为纲常伦理着想,令仪佩服。不过,”她话锋一转,
带着商人谈价般的精明,“夫人府上针线房、厨房里,想必也有不少做活的丫头婆子吧?
她们每日劳作,月钱几何?可有二两?可有饱饭?”她不等夫人们回答,自顾自提高了声音,
确保周围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也能听清:“我毓秀书院,不收束脩,管一日三餐,
学的是实打实的本事——识文断字、珠算记账、看契画押、品鉴货品!学成之后,
直接推荐到靠谱的绣坊、茶庄、书社做工,月银三两起!做得好,还有分红!夫人,
您府上针线房最得力的绣娘,一月能拿三两吗?”最后这一问,像一把精准的锥子,
瞬间刺破了贵妇们气势汹汹的道德盔甲。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几位夫人,
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她们彼此交换着眼色,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顿下去。三两银子!
还包饭!这价码,别说她们府里的下人,就是京城里手艺不错的绣娘,也未必能轻易拿到。
家里那些庶女、远房侄女、不得脸的穷亲戚……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在心里拨起了算盘。
场面诡异地安静下来。方才还唾沫横飞的夫人们,此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飘忽,
竟无人再开口斥骂。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带着浓重的市井口音:“真…真不要钱?管饭?还…还教本事,给三两银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
领着一个同样瘦小、但眼睛格外清亮的十一二岁小姑娘,正挤在人群最外面,
脸上混合着巨大的希冀和深切的惶恐。崔令仪的目光越过那些华贵的夫人,
直接落在那对父女身上,脸上露出一个真正温和的笑容:“简章上写的,句句属实。
只要肯学,能吃苦,符合条件,我们就要。令嫒叫什么名字?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会…会写几个!”那汉子激动得声音发颤,推了推女儿,“快…快给小姐说说,
你会写啥!”小姑娘紧张地攥着衣角,鼓起勇气,用细小的声音说:“我…我会写‘豆腐’,
我家是卖豆腐的…我爹娘说,豆腐的‘腐’字最难写,可我…我会了!”她说着,
竟真的蹲下身,用手指在门口的尘土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腐”字。
“好!”崔令仪抚掌,眼中满是赞许,“识字,肯学,就是好苗子!去那边登记吧!
”她指向书院门口临时搭起的报名桌案。这一声“好”,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水。“我!
我家闺女也能写名字!”“我侄女!十四了,手脚麻利,会算账!”“我…我家小姑子,
被休回来的,可人勤快,也能学吗?”“还有我!我!
……”那些原本躲在人群后、衣衫褴褛或面带愁苦的妇人、汉子们,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涌向那张小小的报名桌案。
的女儿、守寡的嫂子、被夫家休弃归家的妇人……她们眼中燃烧着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粗糙的手紧紧攥着简章,仿佛那是通往另一重天的路引。刚才还堵在门口兴师问罪的贵妇们,
被这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钗环凌乱,狼狈不堪。
她们看着眼前这混乱又充满生机的场面,看着崔令仪从容指挥登记的身影,
再看看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缝里不知何时沾上的尘土,只觉得荒谬绝伦,脸上***辣的,
再也待不下去,只能互相搀扶着,在一片嘈杂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登上马车仓皇离去。
崔令仪站在书院高高的门槛上,看着那几辆华丽的马车狼狈驶远,再看看眼前排起的长龙,
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她转身,从管事手中接过一把乌木算盘,手指一拨,算珠噼啪脆响,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诸位!名额一百,先到先得,多一个不收!排好队,
登记清楚姓名、住址、年龄、会些什么!莫要拥挤!”算盘声里,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在京城西郊,轰然开启。毓秀书院的第一堂课,没有《女诫》,没有《列女传》。
宽敞明亮的学堂里,泥土和桐油的气味还未散尽。一百张崭新的书案后,
坐着一百双或好奇、或怯懦、或饱经风霜却闪烁着求知渴望的眼睛。
崔令仪站在最前方的讲台上,衣袖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却有力的手腕。
她拿起一根雪白的石膏条这是她特意让人寻来的,比墨块便宜,
转身在刷得漆黑平整的墙板上用力书写。粉笔灰簌簌落下,沾了她半边脸颊也浑然不觉。
“看好了,”她的声音清亮有力,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这是‘收’,收入的‘收’!
这是‘支’,支出的‘支’!这是‘存’,结存的‘存’!今天,我们不念经,不绣花,
就学一样——如何看懂你们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账本!”台下一片轻微的骚动,
夹杂着抽气声。豆腐西施的女儿王小丫眼睛瞪得溜圆,被休弃的李氏则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崔令仪拿起一本最普通的流水账簿,高高举起:“别怕它!
它就跟你家买豆腐、买米面油盐的账一样!左边记进来的钱货,右边记花出去的钱货!
记住一条铁律——”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钱,它自己不会骗人!
但管钱、记账的人,可能会骗你的钱!所以,自己心里得有本明白账!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引起一片哄笑,
原本紧张拘束的气氛瞬间松弛了不少。李氏紧绷的肩膀也微微垮了下来。崔令仪也笑了,
笑容爽朗:“笑就对了!以后咱们在工坊里,在铺面上,就得靠这本明白账说话!
算盘珠子一响,谁也别想糊弄咱们!”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刻意的、带着鄙夷的咳嗽。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穷秀才,不知何时凑到了窗下,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脸上带着酸腐的不屑,低声议论着“牝鸡司晨”、“有辱斯文”。崔令仪眼风都没扫过去,
粉笔头在黑板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响。她提高声音,语气带着刻意的调侃:“所以啊,
看账本,比听某些人掉书袋、说酸话实在多了!至少账本上的数字,可不会红着耳朵跑掉!
”“哈哈哈!”学堂里的笑声更响亮了,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窗外那几个偷听的秀才,
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仿佛被那粉笔灰呛着了,又像是被那响亮的笑声臊着了,
再也待不住,互相拉扯着衣袖,狼狈地低着头匆匆溜走了。书院刚刚站稳脚跟,
崔令仪的目光又瞄向了另一片战场——人心,或者说,京城的舆论场。她深知,
光有实打实的本事还不够,得让天下的女子心里那点被压抑的火星子烧起来。机会很快来了。
一家经营不善、濒临倒闭的小报馆被崔令仪以极低的价格盘了下来。破旧的招牌被摘下,
换上了崭新的黑底金字招牌——“青云笺”。创刊号发行的日子,
京城报童们扯着嗓子喊出的标题,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沉闷的空气:“号外!号外!
《青云笺》首刊!头版重磅:《论女子读书之十大好处,附赠如何气晕迂腐夫子秘笈》!
”这标题,辛辣直白,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挑衅味道。内容更是字字如刀,
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批驳得体无完肤,
条分缕析读书识字对女子明理、自立、管家、教子乃至谋生的巨大裨益。文章末尾,
还附了一幅活灵活现的漫画:一个戴着方巾、吹胡子瞪眼的“老夫子”形象,
正被一群捧着书本、昂首挺胸的女子气得七窍生烟,头顶冒烟,胡子根根倒竖,
手里的戒尺都折断了!旁边配着一行小字:“迂腐如斯,不气晕更待何时?
”那夸张传神的画风,一看就出自崔令仪的手笔——她幼时学画不成,
倒练就了画讽刺漫画的本事。这期《青云笺》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
茶楼酒肆议论纷纷,深闺后院也暗流涌动。女眷们偷偷传阅,看到那“气晕夫子”的漫画,
无不掩口低笑,心头畅快。但也彻底捅了马蜂窝。早朝之上,一位以古板守旧著称的御史,
抖着山羊胡子,将一份《青云笺》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弹劾:“陛下!妖言惑众!
蛊惑人心!此刊离经叛道,煽动女流,蔑视圣贤,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请陛下即刻查封此刊,严惩主事之人崔令仪!”消息传到崔令仪耳中时,
她正在《青云笺》那间弥漫着新鲜油墨味的小报馆里,
和几个同样胆大的女编辑都是书院里文笔出众的学生商量下一期的内容。听闻御史弹劾,
众人脸色都有些发白。崔令仪却只是挑了挑眉,随手拿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
在一张素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她将墨迹吹干,折好,
交给报馆一个机灵的小厮:“送去御史台,指名交给那位弹劾我的御史大人。记住,
要当着众人的面给。”小厮战战兢兢地去了。御史台里,
那位御史正气咻咻地对着同僚痛斥《青云笺》的“十恶不赦”。小厮递上素笺,
高声禀报:“崔先生回信,请大人亲启!”御史冷哼一声,不屑地展开信笺。
只见上面几行字,笔力遒劲,带着一种气死人的从容:“御史大人弹劾辛苦,
字字句句忧国忧民,令仪感佩。唯恐大人年事已高,看长文劳神费力,
特此说明:若嫌字多费眼,可只看文末漫画。画意直白,通俗易懂,想必更合大人脾胃。
另:祝大人心宽体健,莫为小事轻易折笏。崔令仪顿首。”“噗——!
”旁边有年轻的官员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御史的脸瞬间由红转紫,由紫转黑,
气得浑身哆嗦,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盯着那“莫为小事轻易折笏”几个字,
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根因为刚才在殿上激动挥舞而确实有些裂纹的象牙笏板,羞愤交加,
怒火攻心之下,竟真的“咔嚓”一声,将那根象征身份的笏板,硬生生掰断了!“崔!令!
仪!”御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御史台内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消息传回报馆,女编辑们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崔令仪也忍俊不禁,
摇摇头:“唉,这气性,真该来我们书院学学平心静气。”这一折笏事件,
如同给《青云笺》做了个天大的活广告。第二期、第三期……《青云笺》销量节节攀升,
火得一塌糊涂,成了京城女子们私下最热门的谈资。它不再是崔令仪一个人的声音,
无数女子的心声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汇入这片新辟的天地。
有大胆的署名投稿:“婆婆逼我缠足,哭天抢地,我假意应承,
转头将裹脚布‘孝敬’给了她最心爱的狸花猫当窝!猫抓烂了布,婆婆心疼猫,
此事不了了之。反杀心得:找准软肋,曲线救国!
”署名:脚丫子要自由有匿名倾诉:“守寡三年,族中叔伯觊觎家产,逼我过继其子。
我该何去何从?”《青云笺》不仅刊出,
还附上了崔令仪亲自整理的《本朝寡妇再嫁律例指南》和《析产承嗣避坑要诀》。
更有针砭时弊的:“东城刘记绣坊苛待女工,日做六个时辰,工钱不足百文,手指溃烂者众,
望《青云笺》主持公道!”崔令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只是在每一篇文章、每一封来信的末尾,都用加粗醒目的字体,
印上《青云笺》唯一不变的立场:“本社立身之言——女子先是人,
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而后方是女儿、妻子、母亲。”这行字,如同烙印,随着一张张报纸,
深深烫进了无数女子的心底。书院教本事,《青云笺》开眼界。但崔令仪明白,
要让女子真正挺直腰杆,光有学问和见识不够,还得有牢牢握在手里、能养活自己的饭碗。
她的目光,像最精明的猎人,投向了京城最大的染布行当——皇商陆家名下的“锦斓染坊”。
锦斓染坊规模宏大,染出的布匹色彩鲜艳,专供内廷和达官显贵。然而,其内里的肮脏苛酷,
与表面的光鲜形成刺目的对比。染缸蒸腾着刺鼻的气味,女工们佝偻着腰背,
从早到晚浸泡在五颜六色的染液中,双手被腐蚀得红肿溃烂,指甲脱落,
却只能换来微薄得可怜的工钱,勉强糊口。
崔令仪带着她书院里第一批学账目、懂管理的尖子生,打着“观摩学习”的旗号,
堂而皇之地进了锦斓染坊。学生们看得心惊肉跳,崔令仪却看得怒火中烧,更看得商机无限。
“这染缸配方,损耗太大。”“这工钱定得毫无道理,难怪女工没精神。”“管理混乱,
浪费惊人。”她低声对身边的学生点评着,声音冷冽。她们看似随意地走动、观察、询问,
暗地里却将染坊里几个手艺最好、最受欺压又最有主见的老师傅和女工记在了心里。几天后,
这些染工家里,就“巧合”地收到了毓秀书院优厚待遇的“招贤”帖子。陆家少东家陆宴舟,
一个被宠坏了的纨绔,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墙角”被撬了。
他怒气冲冲地策马直闯毓秀书院,在门口堵住了正要出门的崔令仪。“崔令仪!
”陆宴舟气得俊脸扭曲,马鞭指着她,“你什么意思?挖人挖到我陆家头上来了?
当我陆家好欺负吗?!”崔令仪停下脚步,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
与陆宴舟的锦衣华服形成鲜明对比。她抬眼看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反而露出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慢悠悠地开口:“陆少东家,火气别这么大。咱们来算笔账?
”“算账?”陆宴舟一愣。“是啊,”崔令仪掰着手指,语速清晰,“你锦斓染坊,
一个熟练女工,月银多少?不过一两三钱银子吧?还得日夜倒班,染一匹上等丝绸,
不算料钱,光染料和损耗,折合多少?半尺有余吧?若是染次了,整匹布就废了,这损耗,
算谁头上?”陆宴舟被她问得有些懵,下意识顺着她的思路想。“我若开个染坊,
”崔令仪逼近一步,目光灼灼,“给手艺好的老师傅和女工,月银三两起!做得好,
年底还有分红!你说,她们会不会更用心?会不会想法子改进配方,减少损耗?我算过,
若管理得法,同样的染缸,损耗至少能降三成!陆少东家,你是生意人,你告诉我,这买卖,
你是亏了,还是赚了?你陆家,是少了个对手,还是多了个能帮你赚更多钱的伙伴?
”一番话,如同连珠炮,精准地打在陆宴舟最在意的“利”字上。他脸上的怒气僵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飞快盘算的神情。三两银子?降三成损耗?这…这账听起来,
好像…似乎…确实…是陆家占便宜?他张着嘴,脑子里飞快地打着算盘,脸色变了又变,
刚才那股兴师问罪的气势早泄了。憋了半天,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浓憋屈的评价:“奸…奸商!”崔令仪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