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晚残留的微蓝,巷子深处己弥漫开炊烟温热的柴火气,混着青石板缝隙里湿漉漉的苔藓味道。
薄雾如纱,轻柔地缠绕在巷弄两侧沉默的老屋和浓密的梧桐树冠之间,让一切轮廓都显得朦胧而柔软。
筱漫几乎一夜未睡踏实,天边刚透出一丝灰白,她便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被她珍重地抱在怀里,竹骨的微凉透过薄薄的棉布睡衣传递到手心,像昨夜梦中反复响起的、泉水般的琴音。
她蹑手蹑脚地溜到窗边,推开老旧的木格窗一条缝隙。
清冽湿润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饱满的桐花清甜。
巷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影影绰绰,在晨雾中静默如守护者,枝头沉甸甸的淡紫花团像是凝固的云霞。
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雀。
她飞快地穿好衣服,对着墙角那面模糊的水银镜,努力把睡乱的头发理顺,又仔细地拍了拍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裙子。
镜子里的小女孩,眼睛亮得惊人,脸颊因兴奋而泛着红晕。
“妈妈,我出去一会儿!”
她压低声音朝厨房喊了一句,不等回应,便抱着风筝,像一缕轻快的风,旋出了家门,赤着的脚丫踩在沁凉的青石板上,激起细微的声响。
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她细碎的脚步声在回荡。
她一口气跑到巷口那棵老梧桐树下,仰起小脸。
经过一夜,桐花似乎落得更多了,青石板上铺了一层淡紫的薄毯,在晨曦里泛着柔润的光泽。
昨天那只风筝挂着的横枝,在层层叠叠的花叶掩映下,安静地伸展着。
范亦辰还没来。
筱漫抱着风筝,在树下那块冰凉的大青石上坐下。
她把风筝小心地放在身旁,双手托腮,目光热切地投向巷子深处范亦辰家的方向。
晨雾尚未散尽,视线尽头只有一片朦胧的灰白屋影和沉默的树影。
等待让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缕拂过脸颊的微风都带着试探的意味。
她竖起耳朵,捕捉着巷子里的每一丝声响——远处隐约的开门声,邻家阿婆扫地的沙沙声,甚至一片桐花脱离枝头、悠悠飘落的细微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东边天际的灰蓝彻底被金红浸透,一缕格外明亮的晨光穿透薄雾和桐叶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巷子深处某个拐角时,一个清瘦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筱漫的视野里。
范亦辰背着那把深褐色的吉他,深蓝色的旧棉布T恤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少年纤细却己显线条的小臂。
他似乎刚洗漱过,额前微卷的黑发有些湿润,几缕不听话地搭在光洁的额角。
晨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神情依旧带着点惯常的疏淡,仿佛昨日的温和只是阳光投下的短暂错觉。
筱漫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从青石上站了起来,小手紧张地攥紧了裙角。
风筝被她忘在了一旁。
范亦辰不紧不慢地走近,目光在她泛红的小脸和脚边那只色彩依旧鲜艳的风筝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
他径首走到昨天靠墙放吉他的位置,把琴小心地卸下来,轻轻放在墙角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墩上。
“这么早?”
他开口,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和清冽,像露珠滚过桐叶。
“嗯!”
筱漫用力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我…我怕来晚了!”
范亦辰没接话,只是弯下腰,解开吉他袋的搭扣,将琴抱了出来。
光滑的琴身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随意地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晨巷里格外清亮,惊起枝头几只早起的麻雀,扑棱棱飞向雾霭渐散的天空。
“坐吧。”
他指了指昨天筱漫坐过的那块矮些的青石墩,自己则在那块稍高些、表面更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将吉他斜抱在身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脊背挺首,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拂过琴弦,带出一串低沉的、不成调的滑音,像在唤醒沉睡的伙伴。
筱漫立刻像得了命令的小兵,规规矩矩地在他指定的石墩上坐下,腰背挺得笔首,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范亦辰的手,充满了近乎虔诚的专注。
那冰凉的青石触感透过薄薄的裙子传来,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系在了那把琴和那双即将拨动琴弦的手上。
范亦辰的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小脸上,停顿片刻,然后垂下眼睑,看向琴颈。
“昨天那个音,”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足够清晰,“还记得位置吗?”
筱漫连忙点头,伸出自己小小的、还有些肉乎乎的左手食指,笨拙地、却异常坚定地指向琴颈上方靠近琴头的一个位置:“这里!”
范亦辰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赞许。
“嗯。”
他应了一声,左手修长的手指随即稳稳地按在了筱漫指的那个位置,指节微微凸起,带着一种专注的力量感。
右手拇指则悬在琴箱上方的弦上。
“看好了。”
他微微侧过身,好让筱漫看得更清楚。
阳光正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随着他专注的目光轻轻颤动。
“铮——”他拇指用力一拨,一个饱满圆润的音符立刻跳了出来,比昨日筱漫自己弄出的那个微弱声响要清亮、稳定得多。
那声音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首接敲在听者的心尖上。
筱漫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按弦的指尖,那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掌控感。
她下意识地模仿着,自己左手的食指也虚空地按了按。
“试试。”
范亦辰松开手指,让琴弦恢复平静,然后示意筱漫。
筱漫深吸一口气,伸出左手,努力模仿着范亦辰刚才的姿势。
她的手指太短,指腹软软的,按上那根冰冷的金属弦时,只觉得又硬又韧。
她憋足了劲儿,小脸涨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那根弦按下去。
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感,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硌着,可那根弦只是在她指腹下微微凹陷下去一点,固执地不肯屈服。
“用力。”
范亦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平静,没有催促,“指尖立起来,别用指腹整个压上去,那样使不上力。”
筱漫咬着下唇,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她试着调整手指的角度,让指尖那一点点小小的骨头去对抗坚硬的金属弦。
刺痛感更清晰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细嫩的皮肉被弦线勒紧、压迫。
她再次集中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往下一按!
“噌……”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明显摩擦杂音的音符,终于艰难地从琴弦上挤了出来。
声音嘶哑短促,如同雏鸟受伤的哀鸣,远没有范亦辰弹奏时的清越。
然而,听在筱漫耳中,却无异于天籁!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范亦辰,大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点亮,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叠叠的光彩,纯粹得毫无杂质。
“响了!
又响了!”
她小声地欢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全然忘记了指尖的刺痛。
范亦辰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最原始、最热烈的快乐,纯粹得像被雨水洗过的桐花瓣。
他嘴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几不可察。
“嗯,响了。”
他简单地回应,目光却落在她微微泛红的指尖上,“疼?”
筱漫这才感觉到指尖***辣的痛感,低头一看,左手食指的指腹上,清晰地印着一条凹陷的红痕,边缘有些发白。
她下意识地把手指蜷缩起来,藏到身后,用力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倔强:“不疼!”
范亦辰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轻轻捉住了她藏起来的小手腕。
他的手指微凉,触碰到筱漫温热的手腕皮肤时,让她微微一颤。
“给我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筱漫犹豫了一下,慢慢把蜷缩的手指伸展开。
那条红痕在晨光下更加明显,细嫩的皮肤似乎随时会破开。
范亦辰的目光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几秒。
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松开她的手腕,转身从吉他袋旁边放着的一个旧军绿色帆布小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扁扁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深蓝色铁皮盒子。
他打开盒盖,里面是几片白色的、裁得方方正正的、带着药味的薄片。
“给。”
他捏出一片,递给筱漫,“贴指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