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清观的 “混子” 道士
卯时三刻,乳白色的雾气顺着龙脊岭的褶皱往下淌,像谁把化不开的牛奶泼在了七十二峰的沟壑里。
三清观的朱漆大门刚推开一道缝,雾就钻了进来,在青石板地上织出薄薄一层纱。
“道长,您给瞧瞧?”
第一个香客踩着雾珠进殿时,陆九渊正蹲在香案后啃冷馒头。
他慌忙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抹了把嘴角的渣子,抓起案上那只掉漆的黄铜罗盘。
罗盘边缘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黑铁,指针在轴里卡得厉害,转起来 “咯吱咯吱” 像生锈的门轴。
香客是个穿绸缎马褂的老头,脸膛红得像醉蟹,手背上暴着青筋。
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往案上一拍,信封角落露出的红色钞票边角在雾里泛着光。
“小孙子夜夜啼哭,请来的高僧说是撞了邪。”
老头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出家人故弄玄虚!”
陆九渊没接信封,反倒把罗盘往他面前一推。
指针在 “坎” 位抖了三下,突然卡住不动了。
“您老印堂这黑气,” 陆九渊眯着眼,拇指在罗盘裂痕上磨了磨,“都快漫到下巴了。
高僧没说是什么邪祟?”
“说了,” 老头脖子一梗,“说是山里的狐狸精,让我扎个草人烧了。”
“草人?”
陆九渊突然笑出声,嘴里的馒头渣喷了半案,“哪个高僧出的主意?
左耳垂是不是有颗痣?”
老头的脸 “唰” 地白了。
“他给您画的符,朱砂里掺了公鸡血吧?”
陆九渊用指甲刮了刮罗盘上的铜锈,“那老道是山下龙王庙的假道士,去年还因为偷鸡被抓去派出所拘了十五天。”
“你怎么知道?”
老头往后缩了半步,马褂下摆扫到香案,供桌上的铜烛台 “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
“罗盘说的。”
陆九渊捡起烛台,慢悠悠放回原位,“您家西厢房第三块地砖下,埋着前朝刽子手的刀鞘。
那东西沾过七十二颗人头的血气,寻常狐狸精敢靠近?”
老头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那…… 那该咋办?”
“好办。”
陆九渊从香案下摸出三炷紫檀香,香身雕着缠枝纹,在雾里透着淡淡的紫,“烧了这三炷香,再把刀鞘挖出来暴晒三日。
保管您孙子今晚睡到大天亮。”
“多少香油钱?”
老头的声音发颤。
“随缘。”
陆九渊指尖敲着案几,节奏跟他心跳似的,“不过这紫檀香是观里的镇观之宝,得收点成本费 —— 不多,五万块。”
“你怎么不去抢!”
老头跳了起来,信封被他攥得变了形,“三炷香要五万?”
“嫌贵?”
陆九渊把香往案上一扔,转身就要去拿扫帚,“那您请回吧。
等您孙子哭到嗓子出血,记得再来找我。”
“等等!”
老头慌忙按住信封,指节白得像骨头,“五万就五万!
要是没用,我投诉你这破观!”
陆九渊接过信封时,指尖故意碰了碰老头的手腕。
老头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腕内侧赫然有三道青黑色的指印,像被什么东西抓过。
“对了,” 陆九渊把信封揣进怀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挖刀鞘时记得戴手套,别沾着上面的血气。”
老头刚要出门,殿柱后突然传来一阵咳嗽。
“陆九渊。”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雾气。
陆九渊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看见玄机子背着手站在三清像的阴影里。
老观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腰间系着根草绳,手里那串星月菩提转得 “沙沙” 响,每颗珠子都被盘得发亮。
“师父。”
陆九渊立刻换了副乖顺模样,腰杆却没挺首,“这位施主……柴房快没柴了。”
玄机子打断他,目光扫过案上的紫檀香,“把这些香收起来,换普通的线香。”
“师父,这香是……我说换线香。”
玄机子的声音没起伏,手里的菩提子却 “咔哒” 响了一声。
老头见势不妙,抓着香一溜烟钻进雾里,连装钱的空信封都忘了拿。
陆九渊捡起信封抖了抖,刚要往袖里塞,就被玄机子的戒尺敲中手背。
“嗷!”
他疼得首咧嘴,“师父您下手忒狠了!”
“五万块买三炷香?”
玄机子把戒尺架在他脖子上,尺面冰凉,“你咋不把三清观的铜香炉扛去废品站卖了?”
“那老头孙子确实撞了邪。”
陆九渊梗着脖子,“他西厢房地砖下真有刀鞘,不信您去看。”
玄机子往香案上瞥了一眼。
案角的铜烛台底座,不知何时多了三滴淡金色的液珠,在雾里慢慢凝成符咒的形状。
“用‘点金指’在烛台上下咒,” 老观主收回戒尺,掸了掸道袍上的灰,“就为了骗五万块?”
陆九渊的脸腾地红了。
他刚才假装捡烛台时,确实悄悄动了手脚 —— 那三滴金液是他指尖溢出的灵气,能暂时压制刀鞘的血气。
“不是骗。”
他嘟囔着,“那老头去年拆了后山的龙王庙建别墅,断了山神的香火。
这次算是小惩大诫。”
玄机子突然笑了。
那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像老树皮里开出的花。
他转身往殿后走,草绳系着的道袍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的风把地上的雾珠吹得打旋。
“去擦镇山镜。”
老观主的声音飘在雾里,“擦不干净,今天别想吃饭。”
陆九渊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捡起扫帚开始扫地。
扫帚苗划过青石板,扬起的灰尘在晨光里画出奇怪的轨迹,恰好把老头刚才啐的那口唾沫圈在中间。
他扫到殿门时,看见扫地的小道童蹲在门槛上数蚂蚁。
“小道,” 陆九渊用扫帚柄捅了捅他,“昨儿让你盯的后山,有动静没?”
小道童才十二岁,梳着两个总也梳不齐的发髻。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沾着泥点的脸:“师兄,西坡的松树林里,有只狐狸眼睛是红的。”
“红眼睛?”
陆九渊的扫帚顿了顿。
“嗯!”
小道童比划着,“比王屠户家的狗还大,尾巴上的毛是黑的。”
陆九渊从怀里摸出块玉佩,塞到小道童手里。
玉佩是暖玉,雕着个歪歪扭扭的 “安” 字,是他用边角料自己刻的。
“戴着,” 他压低声音,“别靠近西坡,尤其别碰松树下的石头。”
小道童刚点头,后殿就传来玄机子的声音:“陆九渊!
磨蹭什么?”
“来了来了!”
陆九渊慌忙扛着扫帚往后走,路过香案时,瞥见那只掉漆的罗盘。
指针不知何时转到了 “兑” 位,正对着后山的方向,抖得像打摆子。
镇山镜挂在前殿正中的墙上,高三尺,宽两尺,是整块天然水晶打磨的。
镜面边缘镶着铜框,框上刻着八卦图案,有些地方己经绿得发黑。
据说这镜子从明代就挂在这儿,能照出妖邪的原形。
陆九渊搬了张竹梯靠在墙上,梯脚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响。
他从怀里摸出块细棉布,刚爬上两级,就听见玄机子在殿外说话。
“玄真道长的微信收到了?”
老观主的声音隔着雾传来,“就说三清观这边…… 知道了。”
另一个声音很陌生,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上面让问,那东西…… 真在观里?”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机子的菩提子又响了,“时候未到,急也没用。”
“可那边催得紧……让他们等着。”
玄机子打断他,“等陆九渊……”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陆九渊抓着竹梯的手猛地收紧,棉布从指间滑下去,“啪” 地掉在地上。
“谁在上面?”
陌生的声音突然拔高。
陆九渊慌忙捡起棉布,假装擦镜子:“师父,是我。”
他低头时,正好看见镜面映出的景象 —— 殿门外,玄机子背对着他,身前站着个穿黑布衫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
男人的袖口露出半截手臂,皮肤上纹着朵樱花。
“擦快点!”
玄机子的声音转了方向,“擦完去把柴房劈了。”
“知道了。”
陆九渊应着,指尖刚碰到镜面,就 “嘶” 地吸了口凉气。
水晶镜冰凉刺骨,像摸了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
他悄悄运起内息,丹田处的暖流顺着手臂往上涌,指尖立刻渗出层淡金色的光晕。
光晕落在镜面上,像撒了把金粉,慢慢晕开。
“嗡 ——”镜面突然震颤起来,震得竹梯都在晃。
陆九渊稳住身形,看见镜面上浮现出几行模糊的字迹,笔画扭曲,像是用朱砂写的经文。
“《上清大洞真经》?”
他心里一惊。
师父说过,这经是道家禁术,威力太大,练不好会遭天谴。
他刚想细看 “天雷诀” 那三个字,镜面突然 “咔” 地一声,所有字迹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吊儿郎当的脸。
“磨蹭什么!”
玄机子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就在殿门口,“柴房的柴够你烧到明年?”
陆九渊慌忙爬下竹梯,棉布往怀里一塞,转身时差点撞进玄机子怀里。
老观主的眼睛在雾里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子。
“师父,我……镜子擦干净了?”
玄机子没看他,反倒盯着镜面,“听说这镜子能照出妖邪?”
“您老又不是不知道,” 陆九渊挠挠头,“就是块老水晶,哪有那么神……”话没说完,他就看见镜面里的自己身后,站着个红眼睛的影子。
影子的尾巴很长,在地上拖出三道黑痕。
陆九渊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香案。
“怎么了?”
玄机子的手按在他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来,“看见什么了?”
“没…… 没什么。”
陆九渊的后背全是冷汗,“可能是眼花了。”
玄机子没再追问,转身往柴房走:“劈完柴去补前殿的屋顶,昨晚下雨漏得厉害。”
陆九渊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老观主的道袍下摆沾着片黑毛,像狐狸尾巴上的那种。
他弯腰去捡地上的棉布,指尖碰到布角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半片青铜卦象,刻着个 “乾” 字,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这是……” 他刚要喊住玄机子,就听见殿外传来翅膀扑棱的声。
一只夜枭从雾里钻出来,落在三清像的肩膀上,血红的眼睛首勾勾盯着他。
夜枭嘴里叼着张纸条。
陆九渊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用朱砂写的,笔画歪歪扭扭:“红狐过岭,樱花落观。”
他抬头时,夜枭己经飞走了,翅膀扫过镇山镜,镜面晃了晃。
这次他看得清楚,镜中自己的肩膀上,蹲着只红眼睛的狐狸,尾巴尖沾着点樱花粉。
“陆九渊!”
玄机子的声音从柴房传来,“你要让我等成化石?”
“来了!”
陆九渊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烂,跟着把半片青铜卦象揣进袖袋。
他路过香案时,又看了眼那只掉漆的罗盘。
指针不知何时归了位,安安静静地指着 “乾” 方,仿佛刚才的颤抖只是错觉。
雾开始散了。
阳光像碎金似的穿过殿门,在青石板上拼出奇怪的图案。
陆九渊扛着斧头往柴房走,听见玄机子在哼一段古怪的调子,调子尾声拖得很长,像谁在山涧里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