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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得化不开的黑,像泼了满世界的墨汁,又沉又冷,裹得她透不过气。

耳朵里还嗡嗡响着,是李彩凤尖刀似的咒骂?

是小强那刺耳的“老不死”?

还是……那玉碎的声音?

那骨头砸在地上的脆响?

王秀兰费力地掀开眼皮。

一丝微弱、摇曳的光晕刺破了浓墨。

不是刺眼的白,是跳动的、温暖的橘红色——是火塘里的光?

光晕里,一张脸渐渐清晰。

年轻,饱满,像刚抽穗的高粱秆子,充满了勃发的生气。

那眉毛又黑又浓,像两把刷子,鼻梁挺首,紧抿的嘴角带着点焦急,但线条是软的。

鬓角乌黑,汗湿的头发黏在宽阔的额角。

这……这张脸……王秀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撞得她头晕目眩。

“建……建国……哥?”

她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像怕惊散了这个太过年轻、太过鲜活的幻影。

那张脸,分明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褪了色的老照片里的模样!

是二十岁的郝建国!

“俺……俺这是……下地狱了?

碰见……碰见你年轻时候了?”

趴在床边打盹的人猛地一震,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瞬间睁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和毫不掩饰的焦急。

不是幻影!

是活生生的、年轻的郝建国!

“兰子?!

兰子!

你可算醒了!

吓死俺了!”

郝建国粗糙但明显年轻有力的手,带着山野间的清新气息和汗水的微咸,一下子紧紧握住王秀兰的手。

那手心的温度滚烫而真实,带着蓬勃的生命力,烫得王秀兰心尖剧烈地一哆嗦,几乎要落下泪来。

“啥地狱!

净瞎说!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快,告诉俺,头还疼不疼?

晕不晕?

身上哪儿不得劲儿?”

他急切的问话像蹦豆子,带着晋南年轻后生特有的爽利和关切。

王秀兰彻底懵了。

她不是在自家堂屋,被儿媳和孙子咒骂着,气得心口剧痛晕死过去了吗?

那刻骨的寒心、那玉佩坠地的碎裂、那骨头撞击地面的脆响……明明那么清晰,痛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可眼前这张焦急的、年轻的、汗津津的脸,这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这双滚烫有力的手……也那么真实!

真实到让她恐慌。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自己沟壑纵横的脸,摸摸那稀疏的白发。

手刚动,却被郝建国握得更紧。

“别乱动!

刚醒!

迷糊着呢!”

郝建国紧张地按住她。

王秀兰的目光越过他年轻的脸庞,落在旁边一个粗糙的木盆上。

盆里盛着些清水,借着跳动的火光,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一张模糊的倒影。

那……那是谁?

水影晃动,映出的轮廓小巧,皮肤紧绷,带着少女特有的光润。

虽然有些脏污,鬓发散乱,但那眉眼……分明是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圆润的脸颊,还没被岁月刻上愁苦的沟壑,眼睛虽然带着惊吓后的茫然,却清澈见底,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她猛地抽回被郝建国握着的手,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脸颊。

触手是温热的、紧致的、充满弹性的皮肤!

不是松弛的、布满皱纹的老树皮!

她又慌忙看向自己的手——手指纤长,虽然沾着泥土和草屑,指节却匀称,皮肤细腻,指甲盖透着健康的粉色。

没有老年斑,没有劳作留下的厚茧和变形!

这……这不是她的手!

这是她十七岁的手!

巨大的震惊和荒诞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是死了?

不是在地狱?

她……她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郝建国还年轻,她也还年轻的时候?

回到了……那块玉还完好无损地挂在他脖子上的时候?

“兰子?

兰子!

你咋了?

别吓俺!”

郝建国被她剧烈的反应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和手,眼神像受惊的小鹿。

“是不是磕坏脑子了?

俺就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那老蝎子岭多险!”

王秀兰混乱的脑子被他的话猛地刺了一下。

老蝎子岭?

抓蝎子?

一些破碎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碎片,艰难地穿透前世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咒骂声,浮了上来。

是了……十七岁那年夏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娘病着,她想偷偷去老蝎子岭抓点蝎子换钱,听说县城新开了个裁缝铺子在招学徒,她想……她想学门手艺。

结果,在陡坡上脚下一滑……原来……那场让她心碎神伤的“前世”噩梦,那场让她心口剧痛、玉碎人亡的惨剧,竟只是一场昏迷中的幻影?

一场因为磕到脑袋而产生的、混合了她一生悲苦的、漫长而绝望的噩梦?

巨大的悲怆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滚烫的泪,顺着她年轻光滑的脸颊肆意流淌,瞬间就打湿了鬓角。

“兰子!

兰子你别哭啊!

到底咋了?

哪儿疼你说话!”

郝建国急得脸都白了,搓着手,想碰她又不敢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都怪俺!

都怪俺没看住你!

俺该跟着你去的!

俺……”王秀兰看着他年轻焦急的脸,听着他笨拙却真诚的懊悔,前世那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此刻劫后余生的滚烫暖流在她身体里疯狂冲撞。

她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热气腾腾的郝建国!

她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结实温暖的肩窝里,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

“建国哥……建国哥……” 她哽咽着,一遍遍呼唤着这个在噩梦里绝望呼喊过无数次的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能证明自己真的逃离了那个地狱的凭证。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粗硬的土布衣裳。

郝建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汹涌的泪水弄得彻底僵住了,浑身像根木头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肩膀,那一声声带着无尽委屈和后怕的“建国哥”,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脖子梗着,心跳得像擂鼓,在寂静的猎户小屋里咚咚作响。

“在……在呢,兰子,俺在呢……” 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拍了拍王秀兰剧烈颤抖的后背。

那动作僵硬得几乎同手同脚。

“别怕……别怕了啊……有俺在……没事了……蝎子俺替你抓……钱俺替你想办法……咱……咱不去那老蝎子岭了……啊?”

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张和温柔。

王秀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仿佛要把前世今生的所有委屈和恐惧都融化在这个滚烫的、真实的拥抱里。

火光跳跃着,将两个年轻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土墙上,紧紧依偎。

过了许久,王秀兰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汹涌的泪水也渐渐止住。

她依旧埋首在郝建国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年轻、蓬勃的气息,那气息驱散了噩梦的阴霾。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问:“哥……那块玉……还在吗?”

郝建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赶紧伸手从自己汗湿的领口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物件。

“在!

在呢!

好好儿的!”

他有些笨拙地解下红绳,将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青白色平安玉,小心翼翼地放进王秀兰摊开的手心里。

玉不大,双鱼戏水的纹路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喏,给你。

俺娘给的,说能挡灾保平安。

你……你拿着,压压惊。”

王秀兰低头,看着掌心那块完好无损、温润莹白的平安玉。

玉身还残留着少年人胸膛的滚烫热度,那温度透过掌心,一路熨帖到她冰冷了太久太久的心底最深处。

她紧紧攥住这块失而复得的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一次,玉还热着,好好地在她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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