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桐碑
漫天的血色,混杂着焦糊与绝望的气息,几乎要将陈钰的呼吸掐断。
她躲在阿婆剧烈颤抖的怀抱里,透过指缝,看见熟悉的院落化作炼狱。
火光舔舐着夜空,将那张她曾无比依恋、仰望的容颜映照得如同九幽修罗。
玄衣云纹,广袖翻飞,本该是仙姿出尘,此刻却染满了她至亲温热的血。
云衍。
她曾在心底偷偷唤了千万遍的名字,此刻却成了最尖锐的冰锥,狠狠扎穿她稚嫩的心房。
他手中并无兵刃,只并指如剑,每一次轻描淡写的点出,便有一道冰冷彻骨的仙力射出,精准地没入一个奔逃、哭喊、或试图反抗的亲族体内。
没有惨叫,只有身躯软软倒地的闷响,和生命急速流逝的死寂。
“为…什么…”她牙齿咯咯作响,破碎的音节挤出血沫横流的唇瓣。
她不懂,明明昨日他还含笑抚摸她的发顶,赞她灵根清透,说要带她去看九天云霞。
为何今日,便成了屠戮她满门的灭顶灾劫?
云衍的目光扫过全场,如同寒冰碾过蝼蚁,没有丝毫波动。
最终,那视线落在了阿婆和她身上。
阿婆猛地将她死死按入怀中,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焦黑滚烫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仙尊!
云衍仙尊!
求您!
求您饶过阿钰!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个孩子!”
阿婆的声音嘶哑破裂,混杂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绝望的哀求,“老奴愿付出任何代价!
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只求您留她一命!
求您!”
云衍的脚步未停,一步步走近,玄色的衣摆拂过地面蜿蜒的血溪,却纤尘不染。
他停在阿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陈钰能感觉到阿婆抱着她的手臂僵硬如铁,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必须忘。”
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如同判决,“你可知该如何做。”
阿婆猛地一颤,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她看着云衍眼中不容置疑的冷酷,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陈钰,嘴唇哆嗦着。
“老奴……明白。”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生机。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陈钰的额头,口中念诵起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咒文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邪异气息。
陈钰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侵入她的识海,如同最冰冷的刀,粗暴地刮削着她的记忆。
爹爹慈爱的笑脸,娘亲温柔的歌声,叔伯婶娘的笑语,玩伴嬉闹的身影……那些温暖的、鲜活的画面,寸寸碎裂,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好痛……头好痛……心也好痛……她发出小兽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却无法反抗。
最后的意识里,是阿婆泣血的声音,贴在她耳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得几乎听不见:“阿钰……忘了……都忘了……活下去……别恨……永远别想起来……”还有云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陈钰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中衣。
又是这个梦。
百年来,反反复复,同一个血腥的梦境。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无尽的杀戮、阿婆绝望的哭求、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
可每当她醒来,关于梦境的细节便迅速模糊褪色,只留下心悸、冷汗和空茫的悲痛。
师尊说,那是她筑基时心魔反噬留下的阴影,需静心凝神,不必挂怀。
师尊……她转头看向窗外,天光微熹,云海之下,仙门初醒。
云衍仙尊,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师尊,她即将……结为道侣的人。
百年前,他自凡间将她带回,说她根骨奇佳,却遭邪修袭击,家族尽殁,灵识受损,前尘尽忘。
他救了她,予她仙途,赐她名号,百年来如珠如宝地呵护她,将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仙门上下,谁不羡艳陈钰仙子得遇良师,福缘深厚。
她该感恩戴德,该欢喜雀跃。
可心底那片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和夜夜纠缠的血色噩梦,却像无声的嘲讽,啃噬着这份看似完美的“恩赐”。
她披衣起身,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再次走向主峰之巅那棵孤寂的梧桐树。
这树是师尊为她移来的,说凡间之物,或可慰她思乡之情。
树下,立着一方光滑如镜的青石无字碑。
师尊说,此碑为了镇念,镇她心魔,亦镇那些不必再忆起的过往。
每每于此,那股莫名的悲恸便汹涌而来,难以自抑。
指尖触及冰凉碑面,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里,这颗心,疼得厉害。
“又做噩梦了?”
温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钰仓促拭泪,回过头。
云衍不知何时己悄然立于她身后,玄衣玉冠,风姿清绝,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冷峻。
他走上前,并未像往常一样将她拥入怀,只是与她并肩而立,目光落在无字碑上,深邃难辨。
“师尊,”陈钰声音微哑,带着刚哭过的鼻音,“这碑下……究竟有什么?
我总觉得……它好像在呼唤我。”
她鼓起勇气,又一次问出这个盘旋心底百年的问题。
云衍沉默了片刻,云雾掠过他俊美的侧脸。
“一段尘封的过往。”
他答,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于你修行无益,忘却反是解脱。”
又是这句话。
陈钰蜷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百年间,她每一次探寻,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挡回,用无可挑剔的关怀,将她隔绝在真相之外。
“明日便是大典,”他转开话题,声音放缓,指尖轻轻拂过她微湿的眼角,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诸天仙神将至,我的阿钰需容光焕发才好。
莫再让这些无谓心事扰你清静。”
无谓心事……那夜夜噬心的痛楚,那血染的梦境,于他而言,只是无谓的心事么?
“是,师尊。”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涩意,顺从地应声。
百年习惯,她早己学会在他面前隐藏所有不应有的“杂念”。
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终是伸出手:“回去吧。
嫁衣己送至栖梧阁,你去试试。”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蕴含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陈钰将微凉的手指放入他手中,任由他牵着,一步步离开这让她心痛又迷茫的地方。
转身离去时,她最后望了一眼那无字碑。
恍惚间,似乎看到碑面极快地闪过一抹极淡的血色,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云衍握着她的手微微紧了一下,步伐未停。
栖梧阁内,凤冠霞帔华光璀璨,仙婢们言笑晏晏,满是艳羡。
陈钰看着那件云霞织就、缀满星辰的嫁衣,心中却无半分喜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即将被彻底缚住的窒息感。
指尖触碰那冰凉的绡纱,昨夜梦境的碎片似乎再次翻涌,心口骤然一缩。
她强压下不适,任由仙婢为她更衣梳妆。
铜镜中,女子云鬓花颜,嫁衣如火,美得惊心动魄。
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无人能懂的荒芜与惶惑。
像一件被精心装饰、即将献祭的礼物。
窗外,宣告大典临近的九重钟声,浩荡传来,震得她心口那处空痛,愈发清晰剧烈起来。
血色梦境、无字孤碑、师尊温柔却冰冷的眼眸、阿婆绝望的哭求……碎片般交织碰撞。
遗忘,是解脱吗?
为何她只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场巨大谎言的边缘,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一缕天光彻底刺破云层。
仙门大喜之日,终于来临。
而她指尖冰凉,一颗心,在华美嫁衣之下,正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