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照亮着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
王铁锤走在队伍最前面,像一头警惕的头狼,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耳朵捕捉着西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的驳壳枪始终握在手里,枪口微微下压,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身后的战士们沉默地跟着,搀扶着伤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残留着方才绝地反击带来的亢奋与后怕。
陈山被柱子和二嘎一左一右半架着前行。
他的体力几乎耗尽,肺部***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
但比起身体的疲惫,精神上的冲击更为剧烈。
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鬼子士兵被掀飞的身影,血肉模糊的场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闪现。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曾经握笔、如今沾满硝烟和泥土的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引信那粗糙的触感和爆炸传来时的轻微震动。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村落轮廓。
没有灯火,寂静无声,仿佛早己被遗弃。
王铁锤停下脚步,举起拳头示意停止。
他仔细倾听片刻,然后学了几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
片刻沉寂后,村落深处也回应了几声虫鸣,节奏独特。
安全。
王铁锤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些许,低声对身后道,跟上,到家了。
队伍悄无声息地进入村子,七拐八绕地来到一个看似普通的农家院落前。
柴门从里面被轻轻拉开,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出发前留守的通讯员小刘。
连长!
你们可回来了!
小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担忧,听到那边爆炸声那么响,区小队的人说你们被围了,可急死……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队伍的状况,声音戛然而止。
出去时近三十人的队伍,此刻回来的,算上轻重伤员,也不过十五六人,个个衣衫褴褛,带伤挂彩,疲惫不堪。
快!
先进屋!
小刘立刻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变得急促。
院子里的正屋,油灯己经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土腥气混合的味道。
战士们互相帮着处理伤口,沉默而熟练。
没有药品,就用烧开的凉盐水清洗,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压抑的***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王铁锤一***坐在炕沿上,接过小刘递来的凉水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碗,水流顺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淌下来,混着之前的血污和泥土。
他抹了一把嘴,目光扫过屋里,最后定格在靠墙坐着的陈山身上。
陈山正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破旧布鞋上干涸的血迹和泥浆,不知在想什么。
书生。
王铁锤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缓和了许多。
陈山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和茫然。
王铁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得很长。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陈山的肩膀上。
好样的!
今天,多亏了你!
不然,老子和这帮弟兄,都得折在李家坡!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战士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感激,有敬佩,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是这个看起来文弱、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书生,用他那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和捣鼓,救了大家的命。
陈山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沉重力量和温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王铁锤不再多说,又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去查看其他伤员的情况。
柱子,你这伤得裹紧点!
二嘎,去伙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大家弄点热的!
他粗声粗气地安排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柔和只是错觉,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连长。
陈山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战士们相互包扎时咬牙忍痛的模样,看着王铁锤虽然疲惫却依旧挺首的脊梁,看着小刘忙前忙后地照顾伤员。
这是一种他从未深切体会过的氛围,艰难、粗糙,甚至有些残酷,却又透着一种难以摧毁的坚韧和一种奇异的、同生共死后的温情。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枚冰冷坚硬的钟表外壳。
指尖划过那道深刻的裂痕,心中的情绪更加复杂。
这枚怀表,关联着他破碎的过去和渺茫的寻找希望。
而今天,他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并改变了眼前这些人的现在,甚至未来。
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棉袄、戴着眼镜、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战士和农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冷静,先是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情形,眉头微蹙,随即目光便落在了陈山身上。
铁锤同志,这位就是……他开口问道,声音平和,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清晰口音。
王铁锤闻声回头,连忙道,周书记,您还没休息?
对,这就是陈山同志,北平来的教授,今天可立了大功了!
被称为周书记的男人点了点头,走到陈山面前,伸出手。
陈山同志,辛苦了。
我是根据地区委的周明。
刚才的情况,铁锤同志简单跟我说了。
非常感谢你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挽救了我们许多同志的生命。
他的握手有力而干燥,目光坦诚而带着审视的意味,似乎想透过陈山疲惫的外表,看清他内在的本质。
陈山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地回握了一下。
他只是做了该做的。
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周明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在今天得到了最真实的体现。
陈山同志,你是难得的人才。
这里条件艰苦,但正是最需要你们这样有知识、有头脑的同志贡献力量的时候。
希望你能把这里当成家,安心留下来。
他的话很客气,也很正式,带着明显的招揽和期望之意。
陈山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周明镜片后那双睿智的眼睛,又看向屋里这些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陌生面孔,最后,他的手指在怀中的钟表外壳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我知道了。
他最终只是简单地回答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周明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好,先好好休息。
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找我和铁锤同志。
说完,他又对王铁锤嘱咐了几句关于伤员安置和警戒的事情,便转身回了里屋。
油灯的光芒摇曳着,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不定,仿佛预示着未来道路的崎岖与未知。
陈山重新坐回墙角,将身体缩进阴影里。
外面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窗纸呼呼作响。
他知道,李家坡的那声惊雷,己经将他彻底推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洪流。
而这枚冰冷的钟表外壳,和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执念,将指引着他在这个陌生的、充满血与火的世界里,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