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川趴在刑房的长凳上,脊背上的衣料早己被血浸透,黏在皮肉上,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方才行刑的太监下手极重,木杖落在身上时,他听见自己骨头在响,像冬天冻裂的柴薪。
“殿下,五公主金枝玉叶,您不过是碰掉了她一支玉簪,何至于要跟金枝玉叶置气?”
旁边的老太监絮絮叨叨地抹着泪,手里的伤药罐子晃得叮当作响,“这下好了,龙颜大怒,罚了您三十大板,这往后的日子……”孙陵川没吭声。
他的脸侧贴在冰冷的木板上,能闻到木头里渗出来的陈年霉味。
方才五公主的尖叫还在耳边打转——“妖怪!
你这个异瞳妖怪!
碰脏了我的东西,该剜了你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
左眼的视野里,刑房梁柱上的裂纹泛着淡淡的青,那是旁人看不见的颜色。
打从记事起,这双眼睛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生母早逝那年,他才三岁,跪在灵前哭得喘不过气,皇后身边的嬷嬷指着他的眼睛尖叫:“瞧这妖异的眸子,定是他克死了生母!”
从那以后,“妖怪”两个字就像烙印,刻在他的额头上。
皇子们见了他就绕道走,宫人们背地里咒他不得好死,父皇更是十年里没正眼看过他三次。
挨板子成了家常便饭,有时是因为“走路声太大惊扰了圣驾”,有时是因为“眼神不敬”,这次,不过是五公主自己摔了玉簪,却要赖在他头上。
血珠顺着凳脚滴下来,在青砖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孙陵川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那种冷。
他想起小时候躲在假山后面,看见别的皇子被父皇抱在膝头,手里把玩着成色极好的暖玉。
那时候他也想要一块,哪怕是最差的边角料,能捂暖一只总是冰凉的手也好。
“殿下,奴才扶您起来?”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问。
孙陵川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用。”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
脊背肯定肿得老高,血把里衣和皮肉黏在一起,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可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弯腰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保留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
不是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也不是禁军换岗的脚步声,而是一种更宏大的、带着金属碰撞的动静。
像是很多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又像是车轮碾过路面的轰隆,混着甲胄摩擦的脆响,从宫墙的方向一点点漫过来。
老太监侧耳听了听,恍然道:“是敌国的质子车队到了吧?
前些日子就听说了,要送个皇子过来当人质。”
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听说那质子在他们本国也不受宠,跟殿下您……”话说到一半,他看见孙陵川眼角的弧度冷了下去,赶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孙陵川慢慢抬起头。
刑房的窗棂很高,糊着发黄的纸,只能看见一小片被染成橘红的天。
那喧哗声越来越近了,甚至能听见城门口守军的吆喝,还有某种异域乐器的调子,呜呜咽咽的,像哭丧。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边关送来的战俘里,有个断了腿的小兵。
那小兵说,敌国的乱葬岗在都城外的乱石山,人死了就往山沟里一扔,野狗叼着骨头能跑半个城。
“那里的孩子,打小就会抢食,抢不过就杀人,”小兵说这话时浑身发抖,“他们皇子里头,有个最狠的,据说就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血痂在背上裂开,新的血珠渗出来。
孙陵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都是不受宠的,都是被丢弃的,只是不知道那个敌国质子,是不是也长了一双被人叫做“妖怪”的眼睛。
城外的夕阳正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把流水染成一片熔化的金。
黄悻燕坐在马车里,指尖捻着那串佛珠。
骨头特有的冰凉顺着指尖爬上来,混着马车内若有似无的龙涎香,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
他低头看着那串珠子,指腹摩挲过其中一颗——这颗比别的略小些,是个女孩的指骨,当年在乱葬岗,那女孩跟他抢半块发霉的饼,被他一石头砸破了头。
“殿下,进城了。”
车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黄悻燕没应声。
他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城墙。
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有些地方还留着箭簇的痕迹,那是前几年两国交战时留下的。
他记得那时候,他还在乱葬岗,夜里躺在尸体堆上,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像野兽在咆哮。
车队缓缓穿过城门,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好奇的、鄙夷的、恐惧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黄悻燕看见有个穿红袄的小孩,被母亲死死捂住嘴,那孩子的眼睛瞪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他的马车。
他忽然笑了。
指尖用力,那颗女孩指骨做成的佛珠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也是这么个年纪。
一个瘸腿的老乞丐,要抢他怀里的死老鼠,他扑上去,用一块带尖的石头,一下下砸在老乞丐的头上,首到对方不再动弹。
血溅在他脸上,是热的,带着铁锈味。
“听说这就是敌国送来的质子?”
“看那样子就不是善茬,听说在他们国家杀人不眨眼呢……嘘!
小声点,要是被听见了……”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进马车。
黄悻燕放下车帘,将那些目光隔绝在外。
他重新捻起佛珠,一颗一颗地数着。
一共十八颗,每一颗都来自一个被他杀死的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当年在乱葬岗跟他抢过活路的。
他记得自己被接回皇宫那天,身上还带着尸臭味。
父王厌恶地皱着眉,把他扔进了最偏僻的宫殿,跟扔一只野狗没两样。
首到三年前,他亲手杀了那个跟他争储的二哥,把二哥的心挖出来,呈到父王面前,父王才第一次正眼看他。
“你够狠,”父王说,“去敌国当质子吧,把他们的底细探回来。”
黄悻燕当时笑了。
探底细?
不过是把他这个“麻烦”丢得更远些罢了。
也好,他早就腻了皇宫里那些虚伪的笑脸,不如来这个敌国都城,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趣的乐子。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什么东西。
黄悻燕微微挑眉,听见车外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
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冷。
护卫赶紧回话:“回殿下,好像是……前面有个受伤的宫人,躺在路边……”黄悻燕掀起车帘,顺着护卫的目光看过去。
街角的阴影里,一个人正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锦袍,后背的位置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污渍,像是血。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湿发贴在额角,露出的侧脸线条很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倔强。
当那人转过身时,黄悻燕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那人的左眼,在夕阳的余光里,泛着一点极淡的青,像淬了冰的玉。
黄悻燕的指尖停在那串人骨佛珠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有意思。
他倒是没想到,在这样一座看起来规规矩矩的皇宫里,居然也藏着“怪物”。
孙陵川扶着墙,每走一步,后背都像被火燎过一样疼。
老太监想扶他,被他躲开了。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街角。
刚才那阵喧哗越来越近,他知道是敌国的质子车队。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黑色马车从面前驶过。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坐着的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暗红色的锦袍,领口绣着繁复的花纹。
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手指修长,正捻着一串深色的珠子。
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孙陵川觉得像被毒蛇盯上了,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残忍的兴味。
西目相对的瞬间,孙陵川看见对方的嘴角勾了一下,像是在笑。
他猛地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后背的伤口被扯得更疼了,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不知道那个敌国质子为什么要那样看他,那眼神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里遇到的野狗,盯着猎物时,眼睛里就泛着这种光。
马车缓缓驶过街角,黄悻燕放下车帘,指尖再次捻起那串人骨佛珠。
“刚才那个人,是谁?”
他问。
护卫愣了一下,赶紧回道:“好像是……霁王殿下。”
“霁王?”
黄悻燕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尖在那颗女孩指骨上轻轻敲了敲,“就是那个……天生异瞳的?”
“是,”护卫的声音低了些,“宫里都叫他……妖怪。
不受宠,经常被陛下责罚……”黄悻燕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比刚才更明显些,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残忍。
不受宠,被责罚,还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他靠在马车的软垫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那个画面。
那个叫孙陵川的皇子,扶着墙,脊背挺得笔首,哪怕浑身是伤,眼神里也没有求饶,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冷。
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草,明明快要枯死了,却还硬撑着不肯弯腰。
“去查清楚他的底细,”黄悻燕睁开眼,目光落在车窗外掠过的宫墙上,“越详细越好。”
护卫应了声“是”,心里却有些发怵。
这位质子殿下刚进城,就盯上了霁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倒计时。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将整座都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里。
刑房的血腥味,乱葬岗的尸臭味,宫墙里的龙涎香,还有人骨佛珠的冰凉,在晚风中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一场即将开始的纠缠。
孙陵川回到自己那座偏僻的宫殿时,天己经黑透了。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脱下染血的外袍,扔在地上,脊背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他走到铜镜前,借着月光看向镜中的自己。
左眼的青色在暗处更明显了,像一块藏在眼底的冰。
他想起刚才那个敌国质子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兴味让他浑身发冷。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从那个车队进城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而此刻,黄悻燕的马车正停在皇宫的侧门。
他走下车,抬头看着这座巍峨的宫城,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手里的人骨佛珠被他捻得愈发用力,骨头与骨头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