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逃课去打游戏是我最拿手的事。在那个被围墙和规矩圈养的年纪,
我能像幽灵一样穿梭于制度的缝隙之间。周五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是一周中最适合逃亡的时刻。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画着扭曲的函数图像,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像指甲刮过心脏般令人烦躁。窗外的云朵被夕阳染成橘红色,
像一块块漂浮在蓝色画布上的暖色调油彩。我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敲击着,
仿佛在敲打着游戏手柄上的按键。下课铃像是发令枪响。我抓起早已收拾好的背包,
像一条滑溜的鱼,混入涌向食堂的人流,却在岔路口一拐,
闪身躲进教学楼后那片少有人至的小树林。我的心跳得有点快,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这种在规则边缘试探、即将成功的***感,比游戏里任何成就都更让我着迷。
熟练地翻过那处矮墙,落地时膝盖微微弯曲,缓冲了冲击力。
我那辆精心改装过的小电驴就藏在墙外的灌木丛后。它不仅仅是一辆电动车,
是我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和偷偷打工的收入,一点一点拼凑、改装出来的坐骑。
漆黑的哑光外壳上贴着张扬的火焰贴纸,控制器解除了限速,电机也换成了更大功率的,
排气管甚至被我改装出了类似摩托车的低沉嗡鸣 —— 虽然我知道这有点幼稚,
但每次听到这声音,都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穿着宽大校服、淹没在题海里的普通高中生。
跨上车,插上钥匙。嗡 ——!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傍晚校园外围的宁静。
这声音让我觉得自己特别厉害,仿佛瞬间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底气。
速度表上的指针随着我右手拧动,敏捷地向右偏转,20,40,
60…路边的景物开始加速倒退,新栽的行道树连成模糊的绿色栅栏,
刚刚亮起的路灯则拖曳出一条条不断延伸的昏黄光带,像是通往某个神秘异世界的通道。
风猛烈地灌进我宽大的校服外套,布料疯狂地鼓动,扑啦啦地响,
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叛逆的旗帜。我享受着这种近乎失控的速度感,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畏缩后退,只有我一个人在义无反顾地往前冲。耳机里放着最躁的摇滚乐,
鼓点和电吉他粗暴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主唱撕心裂肺的咆哮完美契合了我内心无处宣泄的烦躁。
“I wanna break free!”我跟着嘶吼,
声音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撕碎、抛洒在身后。这就是自由吧?我模糊地想。
绩单时那混合着失望与疲惫的眼神、还有对模糊未来的焦虑…… 把所有这一切都远远甩掉!
只要我足够快,什么烦恼都追不上我。我甚至幼稚地觉得,只要一直这样骑下去,
就能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被设定好的人生轨道。街边的行人投来厌恶和惊惧的眼神。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吓得往后一跳,嘴里嘟囔着咒骂的话。
有个穿着白背心摇着蒲扇下象棋的老头,猛地站起身朝我愤怒地挥着拳头。嘿,老头,
气性还挺大。我非但没减速,反而在掠过他身边时,得意地、近乎本能地对他比了个中指。
这个动作带来的廉价优越感,和风打在脸上的力度一样真实。我感觉自己像个英雄,
一个不被理解的、孤独的都市骑士,正在执行一场伟大的逃亡。然而,骑士的冒险戛然而止。
在一个十字路口,也许是我闯了红灯,
也许是那辆转弯的大货车抢了黄灯 —— 后来我怎么也记不清那关键的几秒。
视野的角落里,突然闯入一道极其刺眼、吞噬一切的白光,像一颗爆裂的闪光弹,
瞬间淹没了所有的颜色和形状。紧接着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能刺破人耳膜的尖锐噪音,
像怪兽的惨嚎。然后是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撞击力,来自侧面,
像被一列飞驰的火车当头撞上。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轻飘飘的,
像一个被随手抛出的布娃娃。天和地失去了界限,疯狂地旋转、颠倒。短暂的失重感后,
是沉重无比的、粉碎性的撞击。疼痛不像是一种感觉,而更像一股高压电流,
瞬间窜过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一切声音,
仿佛脑袋里飞进了一整个蜂巢。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喉咙里挤出的、不似人声的短促惊叫。
然后,像有人拉下了电闸,所有的光线、声音、痛苦…… 一切感知瞬间被掐断。
世界沉入一片无边无际、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浓稠黑暗。我是不是死了?这就是死亡吗?
一片虚无?意识像是在深海里漂浮,偶尔浮上水面一瞬,
捕捉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种甜腥的、铁锈般的血气。
很多嘈杂的人声,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血压……”“快!
准备……”一些冰冷器械的碰撞声。身体被剧烈地晃动。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
将我再次拖入安全的黑暗深渊。就这样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彻底懵了。没有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没有嘀嘀作响的监护仪。
我看到的是低矮的、被烟熏得发黑的土坯房顶,几根粗糙的木椽子***着,
上面挂着些干瘪的、我不认识的植物。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草席,硌得背疼。
身上盖着一床沉重、硬邦邦、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味的棉被。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干草和一种类似牲口棚的味道。远处,
传来一阵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军号声,旋律陌生而激昂。这是哪儿?影视基地?我出车祸了,
然后被哪个粗制滥造的抗战剧组给捡了?“醒了?
” 一个浓重的、带着明显黄土高原味道的方言口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像是生了锈的脖子,看见一个少年蹲在炕边。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或许更小一点,皮肤黝黑粗糙,嘴唇干裂,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灰布军装,帽子上钉着两颗黑色的纽扣。
他的眼神异常锐利,像鹰一样,里面混杂着关切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他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清水。“喝点水。你昏睡一天了。”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得像是撒哈拉沙漠的沙砾,摩擦着发出嘶哑的声音:“这…… 这是哪儿?剧组吗?
你们拍抗战戏?”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陌生,沙哑而低沉。他闻言,眉头立刻紧紧皱起,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的困惑和警惕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看傻子似的怜悯:“什么剧组?
啥是拍戏?这里是太行山根据地。李云飞,你摔糊涂了?昨晚夜行军,
你从那个陡坡上滚下去了,磕到了头。”李云飞?那是我的名字。可他怎么会知道?
而且他的语气,分明是在叫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我猛地想坐起来,问个清楚,
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同时,
一个愤怒、暴躁、完全陌生的声音,直接在我自己的脑子深处炸开:“你是谁?!
为什么在我的身体里?!”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我僵在炕上,动弹不得。
那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它清晰、愤怒,带着十足的惊骇,
真真切切就是从我这具身体的内部发出的!我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视线艰难地聚焦。
我看到了一双绝不属于我的手。这双手粗糙、黝黑,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深深浅浅的伤痕,
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手腕骨节粗大,显得很有力量。我身上穿的,
正是和那少年一样的灰色土布军装,磨损严重,打着补丁,
散发着一股汗味和硝烟混合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 皮肤粗糙,
颧骨很高,下巴上甚至有些扎手的硬胡茬。这不是我的身体!这是一个陌生少年的身体!
“滚出去!你这个邪祟!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那个愤怒的声音又在我脑海里咆哮,
带着一种被侵占的狂怒。紧接着,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右手完全不受我控制地猛地抬起来,
五指张开,然后狠狠地朝着我自己的左脸扇了过去!“啪!
”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土屋里显得格外响亮。脸上顿时***辣地疼起来。“你疯了?!
” 我失声叫道,用的是我自己的思维和语气,声音却从这具陌生身体的喉咙里发出,
带着那浓重的方言底子,听起来怪异无比。旁边的战士被我这突然的自残行为吓了一跳,
猛地站起来:“李云飞!你没事吧?跟自己较什么劲?军医说你只是磕碰,没伤到脑子啊!
”“没、没事!” 我赶紧用这具身体的嘴巴结结巴巴地回答,
同时拼命在脑子里对着那个声音怒吼:“***才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鬼吗?
还是我撞坏脑子产生的幻觉?!”“我是李云飞!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二排三班战士!
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上我的身!” 脑中的声音充满惊怒和敌意,
还有一种保家卫国战士特有的凛然。我们俩,两个都自称 “李云飞” 的意识,
就这样被困在一具身体里,用外人完全无法察觉的方式,激烈地、绝望地争吵、对骂。
屋里的战士看着我只是瞪着眼睛、面部肌肉偶尔抽搐、一言不发的诡异样子,疑惑地挠挠头,
最终还是担心地转身出去叫人了。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
我们才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暂时的无计可施而勉强休战,
互相在意识的层面 “瞪着” 对方 —— 虽然在外人看来,我只是躺在炕上,
眼神空洞地发愣,半边脸还又红又肿。随后的几天,在一片混乱和极度荒诞的氛围中,
我勉强搞清楚了状况。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也叫李云飞,十七岁,和我同名同岁。
但他是 1940 年的一名八路军战士,来自陕西,父母死于战乱,
参军打鬼子是他活下去和报仇的唯一信念。而我,来自八十多年后的 2025年,
因为那场该死的车祸,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莫名其妙地跨越了时空,侵占了他的身体。
而他的意识,不知为何没有被完全挤出去,也被困在了这里,成了一个沉默的、愤怒的乘客。
我们谁也赶不走谁,形成了一种可悲又诡异的共生状态。大部分时间里,
身体由其中一个意识主导,另一个则像被捆在后座的乘客,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却无法控制身体行动,只能在脑海里发声。更糟糕的是,我们对身体的控制权并不稳定,
会激烈地争夺。有时是手或脚会不受控制地抽动,有时是嘴巴正要说话却突然蹦出另一句,
有时甚至会像刚才那样,直接自己打自己一拳。在旁人看来,
“李云飞” 同志自从摔了那一下后,就变得极其古怪,时而发呆,时而自言自语,
时而动作不协调。他控制身体时,总是毫不犹豫、雷厉风行。天不亮就起床,
利落地打绑腿、整理军容。训练时拼刺刀、练射击,一丝不苟,眼神凶狠,
仿佛对面的草人就是真正的日本鬼子。帮老乡挑水砍柴,抢着干最重的活,沉默寡言,
却手脚麻利。晚上去上识字夜校,握着铅笔像握着枪一样用力,眉头紧锁,
一笔一划地刻画着那些对他而言无比复杂的方块字。他坚韧、沉默、目标明确,
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时刻准备着射向敌人。而轮到我控制身体时,我就原形毕露,
拼命磨洋工。刺杀训练?我把木枪扛在肩上,吊儿郎当地站着,
心里吐槽这玩意儿还不如我家晾衣杆好用。识字课上?之乎者也有什么好学的,
我趴在粗糙的木桌上打瞌睡,流下的口水把写了生字的土纸都浸湿了。帮老乡干活?
太阳这么毒,我先找个阴凉地偷会儿懒,再说这扁担压得我肩膀疼死了。“废物!懒骨头!
” 他在脑子里冷冰冰地骂我,带着十足的鄙夷。“卷王!奋斗逼!
” 我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装什么积极分子,给谁看啊!”“这是为了打鬼子,救中国!
不是装!” 他的意识因为愤怒而波动,“国家都快亡了,你还只想着偷懒!你简直是汉奸!
”“关我屁事。我又不是这个年代的人。老子只想回家,回到我的电脑前打我的游戏!
谁稀罕待在这鬼地方吃糠咽菜!” 我理直气壮地回怼,虽然心底深处,
对着这个比我这个现代青年坚韧百倍的少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惭。我们互相鄙视,
争吵不休,却又对彼此无可奈何,像两只被强行塞进一个笼子里的困兽。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而痛苦的僵持中一天天过去。他凭着本能和坚韧,
将这具身体练就得更加结实,战斗技能愈发纯熟。而我,则靠着来自未来的见识和一张油嘴,
和队伍里上下下下、村里老老少少都混得挺熟。
我会给他们讲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笑话和故事,什么钢铁巨鸟飞机能载着几百人上天,
一个小盒子手机能知道天下事还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说话,
把那些朴实的人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围着我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觉得 “李云飞” 摔了一跤后,虽然有时傻乎乎的,但变得有趣多了。直到那天清晨,
尖锐急促的哨声猛地撕裂了根据地宁静的空气,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呐喊:“鬼子扫荡!
准备战斗!全体进入阵地!”他几乎是瞬间就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我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具身体的气质瞬间变了。眼神变得像淬火的刀子一样锐利,呼吸略微急促但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那种猎食者发现猎物般的兴奋与紧绷。他动作迅捷如豹,
一丝不苟地检查着那支老旧的汉阳造步枪,子弹不多,每一颗都擦得锃亮,
被郑重地压入弹仓。我能感受到肌肉绷紧,心脏有力地撞击着胸腔,但那蓬勃的跳动里,
没有一丝属于我的情绪。而我,则被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彻底淹没了。“喂!等等!
打仗?是真的打仗?会死人的!我不去!快把身体还给我!我要离开这!
” 我在意识里疯狂地呐喊、挣扎,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动物。“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