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华初秋,衣中寒(上篇)
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隐约的桂花香,却被更强大的一种“声音”轻易盖过——那是无处不在的喧嚣。
马路上,引擎轰鸣声、尖锐的喇叭声、车轮碾过柏油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浪潮。
人行道上,穿着各异的年轻人脚步匆匆,手机屏幕的光芒在每一张年轻的面孔上闪烁、变换。
远处,巨大的电子广告牌流光溢彩,变幻着诱人的商品影像和高楼林立的都市蓝图。
陈戏生拖着他那略显陈旧的老式行李箱,在人潮的边缘慢慢挪动。
箱轮与水泥地面的摩擦声并不响亮,却在他耳中异常清晰。
周遭是鼎沸的人声,夹杂着西面八方涌来的陌生方言、兴奋的交谈、父母不舍的叮嘱。
这一切像一层无形的膜,将他隔开。
他能感受到那些带着好奇或审视意味的目光掠过他的旧书包、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那双半旧的球鞋。
十八岁少年的自尊心微微刺痛,他下意识地挺首了略显单薄的脊背,微长的发梢下,目光专注地投向学院巍峨的大门。
那扇朱漆大门历经风雨,深红的底色下透出沉甸甸的厚重感,门楣高悬的金字匾额“景华市戏曲学院”在秋阳下闪烁着内敛的光芒。
这里,是他心之所向。
“戏生!
这边!”
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人群。
陈戏生循声望去,只见大门侧边的石狮子旁,一个矮瘦的身影正用力踮着脚,挥舞着手臂。
是周明,他的高中同桌兼死党,考到了声乐系。
“胖子!”
陈戏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挚的笑容,拖着箱子挤了过去。
“啧啧啧,”周明熟稔地一拳轻擂在陈戏生肩头,“还拖着这个老古董呢?
真不愧是咱们怀古巷出来的!
走走走,帮你办手续去!
我跟你说,我刚才打听过了,你们表演系宿舍,啧啧,在临风楼,听说条件嘎嘎好!”
周明一边接过陈戏生一只背包背上,一边嘴皮子不停地絮叨着学院的各种小道消息。
穿过古树参天的林荫道,绕过气派的行政楼和几栋充满现代感的教学楼,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出现在眼前。
几栋颇有年头的青灰色小楼掩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红砖墙缝里长着暗绿的苔藓。
这里的气息明显不同了,喧闹被过滤掉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木质、纸张和淡淡油彩混合的陈旧气味。
“喏,就那儿了。”
周明指着一栋带坡顶、有些德式风格的老建筑,“道具服装库,‘万宝囊’!
咱们系老师说的,好东西都在里头,外面花钱都买不着!”
说话间,一个穿着靛蓝色工作服、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费力地从库房门口拖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出来。
袋口开了个小缝,露出一角鲜艳刺目的绣金大红蟒袍。
老头脸上深刻的皱纹被汗水浸润得更深,步履有些蹒跚。
“刘大爷!”
周明喊了一声,拉着陈戏生快步上前,“我们来搭把手!”
不由分说地抢过老头手里的重物。
老头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两个小伙子,嘴角扯了扯,算是谢意。
“谢了……新来的娃?”
刘大爷喘着气,声音沙哑。
“对!
我兄弟,表演系新生!
陈戏生。”
周明响亮地介绍。
陈戏生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那敞开了一条缝的麻袋上。
那抹大红像带着某种魔力,吸引着他靠近了一步。
麻袋边上还堆着几个敞开的旧藤条箱,里面乱糟糟塞满了各色戏服——有些料子考究,金线盘扣,有些则是粗布素色。
一股混合着尘土、淡淡霉味和陈年香料的气息扑鼻而来。
“这些……是……”陈戏生喉头微动,轻声问。
“老家伙了,”刘大爷顺着他目光看去,摆摆手,“淘汰的,脏的破的,收拾收拾,月底清出去……”他用脚随意踢了踢旁边一个快散架的藤条箱,几件暗沉的旧衣滑落在地。
就在那一瞬间,陈戏生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了。
一件折叠在藤条箱底部的旧衣,露出来一角——湖水般沉静的青色,料子早己褪色发白,甚至有些朽坏的地方,然而那绣线残留的几笔精细纹路,却像一把钩子,猛地抓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是……一个极其细小的、用靛青与银白丝线绣出的水波漩涡图样?
样式很古,针法精巧繁复到极点。
陈戏生脑子“嗡”的一响!
这图样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他脖子贴身挂着的那个祖传的残破青玉鱼纹佩边缘,就有这么一小块一模一样的旋纹!
爷爷临终前反复摩挲这玉佩,嘴唇翕动念着“戏…衣……照应……”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了他。
他甚至没注意到刘大爷和周明在一旁说着什么。
心脏在胸膛里擂鼓,指尖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微微颤抖着,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藤条箱底部,那件被压在最下面的青色旧衣的衣角,要去触碰那若隐若现的小小水波漩涡。
微凉的触感沿着指尖瞬间蔓延开来。
但这“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刺痛,并非源于皮肤,而是首刺灵魂深处!
“呃……”陈戏生倒抽一口冷气,眼前的景象瞬间碎裂扭曲。
繁华的学院库房、嘈杂的人声骤然远去,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浓雾所取代。
冰寒刺骨!
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绝望和濒死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灌进了他的大脑!
沉重冰冷的水汽……身体在下坠……黑暗……窒息……以及,一双盛满了最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怨恨与诅咒的眼睛,在灰雾深处一闪而逝!
那眼睛……陈戏生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带着一种属于女子的、古老而华丽的妆容残影!
“嘶啦!”
一声轻微的布帛撕裂声将他猛地拽回现实。
陈戏生触电般收回手指,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红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指尖那被衣料腐朽边缘刮破的小口子正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在眼前微微晃动。
梦境般短暂却无比真切的影像仍在脑中疯狂搅动,挥之不去的冰冷和绝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喂!
戏生!
你怎么回事?
见鬼了?”
周明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赶紧扶住他胳膊,看向他冒血的指尖,“破皮了?
这点小口子至于这么大反应?
这库房里的旧东西是真脏,得!
赶紧去医务室消个毒!”
旁边的刘大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戏生,又缓缓转向那件滑落在地的青色旧衣,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皱纹挤成一团深壑。
他的目光在那水波漩涡的绣纹和陈戏生脖子衣领间无意露出的半截褪色的青玉鱼纹佩上短暂停滞,老树皮般的手用力攥紧了拖把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