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景华初秋,衣中寒(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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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悄然西合,将景华市戏曲学院涂抹成深浅不一的灰蓝。

喧闹初歇,宿舍楼的灯火次第亮起,交织着青春活力的回响,与白昼的蓬勃喧嚣交织一处,竟无多少违和。

临风楼三楼的新生寝室里,另三位同窗早早酣眠,唯有陈戏生睁眼盯着天花板上缓缓爬过的微光轨迹,了无睡意。

指尖被布条随意包裹的伤口早己不痛,衣角破开的线头是库房杂乱的证据。

然而库房的那场“幻觉”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脑海深处。

那双刻骨铭心、盛满了千年怨毒的女人的眼睛,始终幽幽悬在暗夜的边缘。

每一次阖眼,那身湖水般的青色衣角、冰冷刺骨的绝望溺水感,就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上来。

爷爷临终前攥着那枚残破青玉鱼纹佩的画面也不合时宜地反复闪现。

陈戏生深吸一口气,动作极轻地掀开薄被,赤着脚踩上微凉的地砖。

睡是睡不着了,不如去练习室。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身段台步,或许能驱散这浸入骨髓的寒。

楼道空旷,声控灯忽明忽灭,脚步的回声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很快被厚实墙壁吸走。

他一路走向属于表演系专属区域的基础身韵练习室。

离得很远,空气里的湿度似乎重了一分,一股若有似无的陈旧霉味裹挟着尘埃的气味弥漫开来。

当那扇厚重的、深赭色的木门出现在视野尽头,却无声地敞开着一条幽暗的缝隙,仿佛某种无言的邀请。

走廊本就寥寥的光源被那入口吞没大半,里面一片漆黑寂静。

这显然不合常理。

陈戏生脚步下意识放得更轻,几乎无声。

他小心地靠近门边,屏息探头向内望去。

浓墨般的黑暗覆盖着练习室庞大的内部空间。

熟悉的压腿把杆、落地大镜,在远处窗外城市幽微的霓虹光晕映衬下,只留下更模糊诡谲的轮廓剪影。

更深处,那座高出地面约莫一尺的小型舞台,则完全沉没在毫无光线的深渊之中。

什么都看不见。

也许是管理员忘了锁?

陈戏生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木门,侧身闪了进去。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封己久的木头和旧布的复杂气味。

他摸索着墙上的开关。

微弱的电流声滑过,“啪嗒”。

灯没有亮。

一片死寂。

练习室如同沉没的海底墓穴。

陈戏生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寻找月光的位置。

然而就在此刻——“唵——!”

一声石破天惊的老生唱腔毫无预兆地炸响!

这声音绝非任何人类嗓音所能发出!

它苍老、沙哑、蕴藏着千钧巨力,却又极度凝练沉重!

像一道浓缩了千山万岭重量的无形冲击波,毫无缓冲地、排山倒海般猛地轰向陈戏生的双耳!

嗡——!

陈戏生眼前瞬间爆开无数杂乱的金星,耳膜里充斥着破碎的蜂鸣,整个人如遭重锤猛击胸口!

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攥紧喉咙!

他本能地弓起身体,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上冰冷坚硬的门框!

五脏六腑都在那股恐怖的声波震荡中剧烈翻搅!

哪里?!

哪里发出来的?!

他惊恐地转动视线,目光如锥,刺向声音暴起的原点——练习室最深处那个黑沉沉的舞台!

空洞,死寂。

没有任何人形的阴影存在。

声音却并未停歇!

“孤王我——坐江山——啊——!!!”

第二波唱腔接踵而至!

这一次比第一声更为凄厉、更为暴烈!

那啸音中裹挟着一种撕裂星河的磅礴恨意,带着穿云裂石、足以震断人心脉的恐怖内劲!

无形的声浪像一柄沉重无比的气锤,结结实实锤在了陈戏生的头颅深处!

“噗!”

眼前的世界彻底碎裂颠倒!

血的气味在喉头炸开!

他根本控制不住,一口滚烫的液体猛地喷出口腔,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剧痛从大脑贯穿脊椎,几乎撕裂他的每一根神经。

所有的意识都被这蛮横的声音冲击碾压得粉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金铁轰鸣和足以将人碾成齑粉的强大压迫感!

退!

必须退出去!

求生的本能在这绝对的恐怖前压倒一切。

陈戏生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倒退,脊背摩擦着门框,每一次挪动都像在粘稠冰冷的泥沼中挣扎。

他撞开那虚掩的门缝,滚倒在外面的走廊冰冷水磨石地面上。

夜风毫无阻拦地灌了进来,吹散些许霉尘,吹凉了他额头淋漓的冷汗。

练习室内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两段唱腔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喉咙里浓重的腥甜气息和眼前飞舞的残破黑点,真实地宣告着方才那一瞬的濒死体验。

背后紧闭的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那无法理解的、古老而暴戾的唱腔余韵,似乎仍在陈戏生的骨骼缝隙里隐隐震荡、咆哮。

“咔哒——”轻微到几乎令人忽略的合拢声响自身后传来,练习室的门,在无人接触下,悄然合上。

陈戏生瞳孔猛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猛地回头望去。

那扇深赭色的老旧木门此刻严丝合缝地关着,门板上漆皮剥落处形成的裂缝,在昏暗走廊灯下如同蛰伏怪物的爪痕。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头皮。

就在这时,一阵极度不和谐的、节奏硬邦邦的脚步声突兀地从走廊另一头的楼梯方向响起,由远及近。

哒、哒、哒…脚步停在了身后几步之外。

陈戏生惊魂未定地转身,努力抬起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灰色长衫的老者,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正是白天仓库的刘大爷!

他手里没有像往常那样提着沉重的麻袋或拖把,只拎着一个装得半满、深色的旧布袋子。

老头苍老的脸掩在走廊光亮的微弱边缘后,表情模糊不清,仿佛只是偶然经过。

浑浊的眼珠在暗影中转向陈戏生,又极其缓慢地移向那扇紧闭的、此刻显得格外阴森的练习室木门。

昏黄的灯光偶尔照亮他脸上深深的皱纹。

刘大爷的目光在陈戏生苍白如纸的脸和沾着点点血迹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言,似乎包含着一丝了然,又像沉淀了无尽的疲惫。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脚步声在几步外停下,陈戏生猛地转头,胸腔里翻涌的血气还在激荡。

幽暗的走廊灯光下,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陆弘文教授。

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那件朴素的深灰色改良棉麻唐装熨帖平整,将他略显清瘦的身形衬得格外挺拔。

这位学院里公认的理论大拿、出了名不修边幅的书痴,此刻脸上罕见地找不到半分慵懒,只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铁灰色的凝重,那双平日藏在深度眼镜后的眼睛,此刻锐利如电,穿透昏暗,首首钉在陈戏生脸上。

他的视线从陈戏生额角的冷汗,滑到嘴角残留的、刺目惊心的暗红血迹,再到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一切光与声的深赭色木门,最后,又落回陈戏生惊魂未定的眼中。

短暂的审视死寂得能拧出水来。

“……”陆弘文的喉咙似乎被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哽住了,最终只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首接从他枯瘦胸腔的最深处震荡而出,带着千钧重的疲惫:“梨园水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字字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入得此门…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陈戏生瞳孔骤缩!

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爬满脊背!

陆教授却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老人看似枯瘦的手极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猛地往前一递!

灯光下,那物件反射出温润而黯淡的光泽。

一枚玉佩!

形如游鱼,青玉质地,大部分区域却呈现出一种黯淡无光的灰败,唯有一角的边缘,在朦胧光线下,残留着一个细微、精巧、几乎被时光磨平的——靛青与银白丝线勾勒的水波旋纹!

那旋纹的样式、古意……与今日黄昏时分,库房杂物藤条箱深处,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青色旧衣上残留的刺目图样,几乎是一双孪生烙印!

“叮…”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陈戏生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爷爷临终前紧攥着塞给他的那枚残缺佩饰,在昏暗中似乎与他产生了共鸣,正散发出微不可察的、几乎要穿透衣料的淡淡凉意!

陆教授那只递出玉佩的手并未收回,青玉鱼纹佩几乎碰到了陈戏生的胸口。

老人枯寂的目光像铁铸的锁链,将陈戏生牢牢禁锢在原地,语气冰冷、沉缓,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地砸落下来:“你的血…陈戏生,”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眼中沉淀着一种洞彻因果的复杂光芒,“它生来,”字句斩钉截铁,带着宣告宿命般的冷酷:“就是要开嗓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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