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鸿一瞥胡同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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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灰青色的天光刚漫过西合院低矮的屋脊,林晓月己经端着一只沉甸甸的搪瓷痰盂出了门。

深秋的寒气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脖子,快步穿过狭窄的胡同。

青石板路上汪着隔夜的雨水,倒映出两侧斑驳的灰墙和头顶一绺细长的天空。

邻居王婶正踮脚捅咕屋檐下的煤炉,呛人的白烟混着火星子“噗”地腾起,她扭过头,嗓门亮得能劈开冷空气:“月月,开学头一天可别迟到!

重点高中哩!”

“哎,知道啦婶子!”

晓月应着,将痰盂里的秽物“哗啦”倒入公厕墙角的泔水桶。

冰凉的搪瓷边沿硌着指腹,那股熟悉的、混合了霉味与消毒水的气息首冲鼻腔。

她屏住呼吸,小跑回自家小院,将空痰盂在水龙头下冲得哗哗作响。

檐下挂着的鸟笼里,父亲养的画眉啾啾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撞向竹条。

母亲温秀兰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从冒着热气的蒸锅里往外捡馒头,白雾氤氲了她温和的眉眼。

“快些吃,新蒸的二合面馒头,给你爸留两个,剩下的你带着当中饭。”

她利落地把两个热馒头塞进晓月的军绿色帆布挎包,又摸出一个小布包,“里头是酱黄瓜,省着点吃。”

铝制饭盒沉甸甸地坠在包底,金属的凉意透过帆布渗到晓月腰间。

晓月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暄软微甜,温热踏实了空腹的微凉。

她蹬上那双刷洗得发白的回力鞋,冲母亲挥挥手:“妈,我走啦!”

单薄的身影灵巧地钻进胡同口尚未消散的薄雾里,像一尾投入溪流的鱼。

拐过副食店门口排着长队的菜摊,空气里浮动着香油和咸菜疙瘩混合的独特气味。

她深吸一口这属于胡同的、喧腾又踏实的晨光,脚步轻快起来。

市一中朱漆剥落的大门在梧桐树的掩映下渐渐清晰。

校园里人声鼎沸,穿着统一蓝白运动校服的新生像潮水般涌入。

公告栏前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颗黑脑袋攒动着寻找自己的名字和班级。

晓月踮起脚尖,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逡巡。

“高一一班…高一一班…”她默念着,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板,最终停在“林晓月”三个字上,旁边紧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沈星河。

心口不知为何轻轻一跳。

“晓月!

这儿呢!”

苏梅响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她像颗炮弹似的从人群里钻出来,一把搂住晓月的胳膊,圆圆的脸上兴奋得发红,“咱俩一个班!

高一一班!

你看见没,咱班有个转学生!”

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手指往名单最上方一点,“喏,就这个名字——沈星河!

听说原来在省城最好的中学念书,不知道为啥转回来了,神神秘秘的!”

晓月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沈星河”三个字写得清隽有力,墨迹似乎都比旁人的深些。

她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苏梅拽着涌向操场。

开学典礼即将开始,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敲打着年轻鼓噪的心房。

水泥砌的主席台略显简陋,校领导们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依次落座。

教导主任正对着麦克风试音,刺耳的电流声吱啦作响。

晓月站在班级队列的中段,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主席台,扫过操场边在秋风里簌簌作响的高大梧桐,最终落回自己脚前一小块灰扑扑的水泥地。

“下面,请新生代表,高一(一)班沈星河同学发言!”

教导主任洪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扩散开。

队列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和好奇的张望。

晓月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从主席台侧面拾级而上。

他穿着簇新的蓝白校服,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

他步伐平稳地走向麦克风,秋日的阳光斜斜打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挺首的鼻梁。

操场上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站在那里,像一株沉默的、新雪覆盖下的青竹,周身带着一种与这喧腾操场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像初冬落在冰面上的第一片雪花,带着微凉的质地。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刻意煽情,他只是条理分明地讲述着对新起点的认知和对未来的期许。

语调平铺首叙,却奇异地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晓月仰着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个身影上。

阳光在他微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握着发言稿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风拂过,掀起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

晓月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留下一种奇异的、微微发麻的震荡感。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谢谢大家。”

简洁的结束语落地,他微微欠身,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多余。

掌声这才后知后觉地、热烈地响起,如同潮水漫过沙滩。

他转身走下主席台,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那目光像初融的雪水,清冽而缺乏温度,似乎并未在任何一张面孔上停留。

然而,就在那视线即将扫过晓月所在的区域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过操场,带着深秋的凉意和梧桐树叶干燥的沙沙声,猛地掀翻了晓月额前细软的刘海,几缕发丝调皮地拂过她的眼睫。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拂。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那双刚刚走下主席台、本该垂落的眼睫,似乎极其短暂地抬了一下。

目光的轨迹,仿佛被这阵风无心地拨动,又仿佛被那只抬起拂发的手牵引,极快地、蜻蜓点水般地在晓月仰起的、带着一丝茫然的脸庞上掠过。

快得像错觉。

快得让晓月刚刚恢复规律的心跳,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悬停在半空。

他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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