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沿上那二十块钱,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根生猛地从门槛上弹了起来,他瘸着腿,几乎是扑到炕边,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摞钱,声音嘶哑得变了调:“这……这钱……建国!你跟老子说实话!这钱哪来的?!你是不是又去……去干那犯法的事了?!”
王桂芬也挣扎着坐起,死死抓住陈旭的胳膊,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绝望地摇头。
陈娟也吓傻了,看着那“巨款”,脸色比陈旭还白。
陈旭早就料到家人会是这个反应。他没有惊慌,反而异常平静。他扶住几乎要晕厥的母亲,看着父亲那双因恐惧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沉稳地说:“爹,娘,你们放心。这钱,来路正。”
“正?咋个正法?你撕了通知书才几天?就能变出二十块钱?”陈根生根本不信,扬起粗糙的手掌,眼看就要扇下来。
陈旭没有躲,只是看着父亲的眼睛:“我把一样用不上的东西,卖给需要的人了。是以前……一个同学家里留下的,一张没用的票证。我去了趟县城,碰巧遇上了买家。”
他不能说实话,只能半真半假。票证是真的,卖也是真的,只是过程和风险,他必须隐瞒。
“票证?啥票证能值二十块钱?”陈根生的手僵在半空,满脸狐疑。这超出了他这个老农民的认知。
“爹,现在城里有些东西,光有钱买不到,得要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都金贵。”陈旭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那同学家是城里的,以前条件好,留了张票,现在败落了,我正好知道谁想要,就帮忙搭个线,人家给了点辛苦费。”
这个解释勉强能说得通。陈根生和王桂芬将信将疑,但看着儿子平静的眼神,不像是撒谎,而且钱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最重要的是,他们内心深处,太需要这笔钱来解除眼前的危机了。
“真……真是这样?”王桂芬怯怯地问,手还紧紧抓着儿子。
“娘,千真万确。”陈旭重重点头,“这钱,干干净净。先把张家的债还了,咱家才能喘口气。”
陈根生慢慢放下了手,佝偻着背,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他蹲回门槛,重新捡起烟袋锅,手却抖得半天点不着火。“就算是……你也不能……这世道,稳当点好……”
“我知道,爹。”陈旭应道,“以后不会了。”
危机暂时解除。陈娟默默地去把凉了的粥热上,一家人围着炕桌,就着咸菜疙瘩,沉默地喝着稀粥。但那二十块钱像有魔力,让这顿简单的饭吃得格外沉重。
第二天一早,陈旭揣着二十块钱,在全家人担忧的目光中,再次出门,直奔西沟村张家。
张家果然如王婆子所说,不是什么良善人家。开门的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是那个据说打跑过老婆的老光棍张老夯。他听说陈旭是来退定钱退亲的,当场就瞪起了眼。
“退亲?放你娘的屁!”张老夯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陈旭脸上,“老子彩礼都准备了,日子也定了,你说退就退?当我们老张家好欺负?”
陈旭强忍着厌恶,把钱拿出来,不卑不亢地说:“张叔,这是二十块定钱,一分不少。我姐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这亲事,就此作罢。”
张老夯看着那二十块钱,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随即更加恼怒,他觉得面子挂不住。“作罢?你说得轻巧!耽误老子这么多工夫,坏了名声,二十块钱就想打发?没五十块,这事没完!”
这就是***裸的讹诈了。陈旭心里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张叔,定钱二十,我还二十,天经地义。你要是觉得不行,那咱们就找支书,找大队长评评理,看强娶民女、讹诈钱财对不对?”
他直接把事情往大了说。这年头,大队干部还是有权威的,尤其对这种涉及“风气”的事。张老夯果然被噎了一下,他到底理亏。
“你……你小子吓唬谁?”张老夯色厉内荏。
“不是吓唬,是讲道理。”陈旭把钱往他面前又递了递,“钱在这儿,亲事到此为止。你要是同意,就拿钱。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去大队部。”
张老夯盯着陈旭,又看看那二十块钱,最后狠狠啐了一口,一把抓过钱,骂道:“滚!算老子倒霉!看你家那病痨鬼能嚣张到几时!”
陈旭没理会他的咒骂,转身就走,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姐姐的危机,总算暂时解除了。
解决了最大的麻烦,陈旭开始琢磨怎么用剩下的四十五块钱“启动资金”。倒卖粮票风险依旧大,而且需要频繁往返县城,容易引人注意。他需要一条更稳妥、更能利用本地资源的路子。
他想起上次去黑市,看到有人卖鸡蛋、卖山货。河口子村靠山,山里有的是东西,蘑菇、野菜、榛子、药材……只是村里人要么不认识,要么没门路,要么不敢拿去卖。
对!就从山货开始!本钱小,东西散落在各家各户,不起眼,但聚少成多,利润可观。关键是,这看起来更像是“搞副业”,不那么扎眼。
说干就干。陈旭拿出十块钱,作为启动资金。他先找到村里最老实的几户人家,比如邻居五保户赵大爷,还有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的李婶家。
他给出的价格比供销社的收购价略高一点。比如鸡蛋,供销社收五分钱一个,他给六分。干蘑菇,供销社收三毛一斤,他给三毛五。
“建国,你收这玩意儿真能给现钱?”李婶将信将疑。
“婶子,你放心,货到钱清。”陈旭拍着胸脯,“我就是帮县里一个亲戚收的,他开饭馆,用量大。”
他编了个合理的借口。对于老实巴交的村民来说,现钱和略高的价格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很快,陈旭就收到了几十个鸡蛋,几斤干蘑菇,还有一些品相不错的山野菜。
他用旧箩筐装好,第二天天不亮,再次步行去县城。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黑市,而是县城几家国营饭店和机关食堂的后门。
他揣着一包“经济”烟,见到管采购的,就赔着笑脸递上一根,说自己乡下亲戚有点山货,新鲜又便宜,问食堂要不要。
起初并不顺利,不是被不耐烦地赶走,就是被压价压得极低。但陈旭有耐心,也懂点察言观色。他专挑那些看起来面善、或者食堂看起来比较忙的时候去。
终于,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国营饭店,他遇到了一个姓刘的采购员。刘采购看了看陈旭带来的山货,质量确实不错,价格也比他们平时的进货渠道稍微便宜点,关键是能现结。
“小子,东西还行。以后要是还有,就这个质量,这个价,可以直接送来。”刘采购点了头。
第一笔“正经”生意,成了!虽然只赚了几毛钱的差价,但陈旭心里却比卖了六十五块票券时还踏实。这是一条可以长期走下去的路,一条脚踏实地的路。
当他拿着赚来的几毛钱,在县城买了几块水果糖和一小包红糖回家时,心里充满了希望。
然而,他并不知道,当他揣着卖山货赚来的几毛钱和给家人买的小礼物,走在回村的路上时,一双阴沉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
正是西沟村的张老夯。他退了亲,心里憋着火,一直觉得陈旭这钱来得蹊跷。他悄悄跟过陈旭几次,发现他经常往县城跑,今天更是亲眼看见他从国营饭店后门出来,手里好像还拿着钱。
“好你个病痨鬼,果然在搞投机倒把!”张老夯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看老子不整死你!”
一股暗流,开始向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陈旭家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