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第二轻工业局宣传科的办公室里,时间仿佛被这黏稠的空气胶着,流动得异常缓慢。
沈芷兰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费力地穿透蒙尘的玻璃,在她摊开的稿纸上投下一块昏黄的光斑。
稿纸的抬头印着鲜红的单位名称,内容是需要她誊写的《关于深化企业改革、提升生产效率的通知》。
她握着钢笔,笔尖悬在“深化”二字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以及同事老吴翻阅报纸发出的“沙沙”响。
空气里混杂着旧报纸、浆糊和一种沉闷的气息。
她的目光从稿纸上移开,落在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随即,右手不受控制般地、极其自然地滑向抽屉。
她悄悄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是硬壳的笔记本,熟练地将其掩在官方稿纸之下。
笔记本的内页,是另一个世界。
用铅笔细细勾勒出的,是收紧了腰身、略带垫肩的女士西装草图;是改良了领口、更显脖颈修长的连衣裙;是借鉴了旗袍元素、却又简洁利落的通勤套装……线条流畅,细节处甚至标注了面料和颜色的设想。
这与她面前那份刻板的公文,形成了两个极端的对照。
笔尖在草图纸上沙沙游走,那里有一条裙摆的弧线正待完善。
她的眼神专注,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仿佛整个沉闷的世界都被隔绝在外。
“咳。”
一声不高的咳嗽在身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芷兰脊背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啪”一声合上了笔记本。
抬头时,脸上己挂上了惯常的、温顺而略显疏离的微笑。
股长孙科长站在她桌旁,手里端着那个印着大红奖字、磕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
他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色是一种长期坐办公室的苍白。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她面前那份只写了几行字的通知稿,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然后,落在了那本突兀的硬壳笔记本上。
“小沈啊,”他吹了吹缸口浮着的茶叶沫,喝了一口,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却不容反驳的训导,“工作要抓紧。
年轻人,思想活跃是好事,但要分清主次。”
他的手指,短而粗,带着烟渍,敲了敲那本笔记本:“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偶尔画两笔,陶冶情操,可以。
但不能本末倒置,影响了正常工作。”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穿透力,“咱们这里是机关,是讲政治、讲纪律的地方,不是美术学院。
心思,还是要放在革命事业上。”
“是,孙科长,我知道了。”
沈芷兰垂下眼睫,轻声应道。
她的手指在桌下微微蜷紧,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孙科长似乎满意于她的态度,挺着肚子,踱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沈芷兰沉默地将笔记本塞回抽屉最底层,仿佛塞回一个不合时宜的梦。
她重新拿起钢笔,盯着那份《通知》,只觉得那些方块字像一只只蚂蚁,爬得她心头一片烦躁。
办公室里那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人体体温的味道,此刻闻起来格外令人窒息。
下班的电***终于尖锐地撕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人们如同解除了定身咒,迅速而有序地收拾东西,汇入下班的人流。
沈芷兰推着那辆二八圈的凤凰牌自行车,走在灰扑扑的街道上。
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放眼望去,是连绵的、样式雷同的筒子楼,是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是街上行人身上蓝、黑、灰、绿构成的,一片沉郁的色块。
自行车***响成一片,叮叮当当,却奏不出一丝欢快,只显得嘈杂。
她看着眼前这片单调、缺乏生气的景象,再想起笔记本里那些鲜活的线条与色彩,一种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
才华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渴望破土,渴望阳光,却被现实紧紧束缚。
这杯午后的茶,尚未品尝,己然凉透,只剩下无尽的苦涩,沉淀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