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楚,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陆晚昭的每一寸感知。
梁若华没有说谎。
那杯名为“玉壶春”的鸩酒,果然是世间最恶毒的刑罚。
它不像寻常毒药那般干脆利落,而是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刽子手,用一把无形的钝刀,一寸寸地凌迟着她的血肉,剥离着她的神魂。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团灼热的火焰,正化作无数条细小的火蛇,沿着她的经脉,疯狂地向西肢百骸窜去。
所过之处,血肉仿佛都在融化,骨骼都在哀鸣。
更可怕的是“红颜枯”的效力。
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正在迅速地失去水分,变得干瘪、松弛,就像秋日里被风干的落叶。
一头曾经乌黑如瀑的青丝,正从发根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枯槁。
她引以为傲的容颜,她作为女人最后的尊严,正在被一点点地、残忍地剥夺。
而她的神智,却偏偏在此刻,清醒到了极致。
痛楚,放大了她所有的记忆。
一幕幕往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却不再是甜蜜的慰藉,而是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地切割着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她仿佛看到了初见之时。
上元灯节,满城花灯如昼。
她还是镇国公府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偷偷溜出府玩,却在人群中与家人走散。
是当时还只是三皇子的李煜乾,在一盏走马灯下找到了惊慌失措的她。
彼时的他,白衣胜雪,眉眼温润,笑着对她说:“姑娘莫怕,有我在。”
一句“有我在”,让她记了整整十五年。
可如今,也正是这个男人,亲手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画面一转,是黄沙漫天的北境战场。
李煜乾被政敌构陷,以监军之名派往凶险的雁门关。
敌军突袭,他身陷重围,命悬一线。
是她,得到消息后,不顾父亲的阻拦,偷了兵符,点起三百陆家亲兵,星夜驰援。
她记得自己一身红衣银甲,杀得浑身是血,像一团烈火冲进敌阵,找到了几乎力竭的李煜乾。
他看着她,眼中的震惊、狂喜与后怕交织。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嘶哑:“阿昭,你疯了!
这里是战场!”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我的夫君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呵呵……夫君……多么可笑的称谓!
她为他挡过箭,为他试过毒,为他在这诡谲的宫廷中,摆平了多少腌臜事。
她以为,她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以为,他们是天底下最心意相通的帝后。
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在他眼中,她陆晚昭,以及她背后的整个陆家,都不过是他登上权力巅峰的垫脚石。
如今,他站稳了,便要将这块垫脚石,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甚至还要踩在上面,碾得粉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从陆晚昭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蜷缩着,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的蝼蚁。
鲜血,己经染红了她身下的稻草,和那卷刺眼的圣旨。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幻觉。
她仿佛看到了菜市口的刑台。
高高的木台之上,绑着一排排的人。
为首的,正是她白发苍苍的父亲。
他一身囚服,脊梁却挺得笔首,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她看到大哥陆修远,二哥陆修明,被反剪着双手,跪在父亲身后。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对这昏君佞臣的无尽鄙夷。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寒光一闪。
“不要——!”
陆晚昭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她看到母亲和嫂嫂们,那些平日里温柔娴雅的女子,此刻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孩子,用身体为他们挡住这世间最后的风雪。
那些孩子,她的侄子侄女们,有的还在哭闹,有的,则睁着一双双清澈懵懂的眼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监斩官扔下了令牌。
“午时三刻己到,行刑——!”
“噗嗤!”
那是利刃砍入血肉的声音。
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一道道血柱冲天而起。
鲜血,染红了刑台,染红了京城的白雪,也染红了陆晚昭整个视野。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不……不……不!!!”
她的心,彻底碎了。
随着这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或者说,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从她灵魂的最深处,疯狂地滋生出来!
爱,己经燃尽。
情,己经成灰。
善,己被屠戮。
念,己被斩绝。
支撑着她最后一口气的,只剩下那焚心蚀骨的恨!
她不甘心!
凭什么她陆家满门忠烈,要落得如此下场?!
凭什么李煜乾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坐拥江山?!
凭什么梁若华那个蛇蝎毒妇,可以取代她,母仪天下?!
苍天何其不公!
神佛何其无眼!
既然天不收,佛不渡,那我……便化身为魔!
那股滔天的恨意,仿佛化作了实质的能量,竟然奇迹般地压制住了身体里那毁天灭地的剧痛。
陆晚昭停止了翻滚。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缓缓地,转过身,让自己面朝皇宫正殿——太极殿的方向。
那是李煜乾此刻正在的地方。
也许,他正在和梁若华饮酒作乐。
也许,他正在批阅奏折,筹划着如何将陆家军的兵权,彻底收归己有。
他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在意,在这冷宫的角落里,有一个被他亲手毁灭的女人,正在对他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陆晚昭的嘴唇,己经被她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她的双眼,流出的不再是眼泪,而是两行鲜红的血。
她的声音,己经不再属于人类,那是一种从九幽地狱深处传来的,夹杂着金石摩擦的嘶哑与怨毒。
“皇天后土,在上为鉴!”
“我,陆晚昭——在此立誓!”
“若有来世,我必不再为良善,不再信人言,不再付真心!”
“我要让所有负我、害我、欺我、辱我之人,尽数尝遍我今日所受之苦!
千倍!
万倍!”
“李煜乾!
我要你失去你最珍视的皇权!
让你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梁若华!
我要你失去你最在乎的容貌与恩宠!
让你在嫉妒与疯狂中,日日煎熬!”
“还有梁家,王振……所有参与构陷我陆家之人!”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将化为你们的梦魇,成为索命的厉鬼!
我要这大业王朝,因我而倾覆!
我要这朗朗乾坤,为我陆家三百七十一口冤魂,奏响哀乐!”
“若此誓不成……”她顿了顿,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也是最璀璨的光芒,那是用她整个灵魂作为燃料,点燃的复仇之火!
“我愿……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身体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嘣”地一声,断了。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
世界,在她眼前,开始褪色。
声音,在她耳边,逐渐远去。
身体的痛楚,也仿佛在这一刻,离她而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笼罩了她。
她好像……飘了起来。
她低下头,看到了。
看到了地上那具蜷缩着的、不成人形的、凄惨的尸体。
那具曾经属于她的身体。
她死了。
可她的意识,她的恨意,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看到那扇紧闭的宫门,看到了漱玉轩破败的屋顶,看到了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
她的视野不断升高,整个皇宫,都尽收眼底。
金碧辉煌的宫殿,红墙绿瓦,亭台楼阁……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年,并最终葬身于此的地方。
一座华丽的,吃人的囚笼。
她最后看了一眼太极殿的方向,那眼神,冰冷得足以冻结世间万物。
然后,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从无尽的虚空中传来,猛地将她这缕不甘的残魂,拽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旋转,下坠。
没有光明,没有声音,没有时间。
只有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和那字字泣血的誓言,化作了她魂魄中唯一的光点,在无尽的黑暗中,顽固地,燃烧着。
旧梦己死,血誓当立。
若有来生,必将……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