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野手中的锄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锋利的锄刃砸进土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声,将一株野草连根掘起。
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蜿蜒流下,冲刷着几道狰狞扭曲的弹痕与旧疤,像几条吸附在身上的蜈蚣。
这是1943年的初夏,他三十五岁,一个只想在故乡这片祖传的土地上,把余生所有力气都耗尽的老兵。
他首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把汗,望向不远处自家那三间虽简陋却整洁的瓦房。
房顶的烟囱里,正升起一缕纤细而安详的炊烟。
那是妻子秀芹在准备晚饭。
他的目光掠过那片绿意盎然的菜畦,落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那里,是他归来后亲手为家人搭建的石桌石凳。
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个易碎的梦。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禾苗的清香。
但这风中,似乎又隐隐夹杂着另一种气味——是南京城下水道里,那股血腥与淤泥、死亡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永生难忘的腐朽气息。
林牧野猛地闭上眼,甩了甩头,试图将这幻嗅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又来了……”他低声自语,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锄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夜晚才是最难熬的。
只要合上眼,震耳欲聋的炮火、同袍临死前的嘶吼、漫天的火光与血雾,就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常常在深夜惊醒,五指深深抠进身下的草席,浑身冷汗,首到听见身边秀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到这真实的、活着的温暖,他狂跳的心才能慢慢平复。
“牧野叔,歇会儿,喝口水吧。”
狗蛋的声音从田边传来。
林牧野走过去,接过碗,一饮而尽。
清凉的井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底翻涌的燥热。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声,隐约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起初只是几声犬吠,随即夹杂着人群的骚动和几声尖锐的呵斥。
那不像是平日里的鸡鸣狗叫,而是一种带着慌乱与不安的躁动。
林牧野握着锄头的手微微一顿,常年战场生涯磨砺出的本能,让他对任何不寻常的动静都保持着警惕。
他抬起头,凝神细听。
狗蛋也听到了,他下意识地朝林牧野身后躲了躲。
喧哗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近,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喊。
“林叔这是怎么了……”狗蛋不安地攥紧了衣袖。
林牧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通往他家田埂的那条小路。
他听到了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突然,一个惊慌失措的邻家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带着哭腔喊道:“林叔!
林婶!
不好了!
马霸天……马霸天带着好多人,往你家去了!
我听见……我听见他们嚷嚷着要抢……抢秀芹婶子!”
“轰”的一声,林牧野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
马霸天!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这个仗着姐夫是保安团团长,在乡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恶霸,竟然真的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林牧野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原本因务农而略显平和的眼睛,在刹那间迸发出久违的、如刺刀般冰冷凌厉的寒光。
他扔下锄头,甚至来不及安慰秀芹,转身就朝着家的方向发足狂奔。
田埂泥泞,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
那缕炊烟依旧在屋顶袅袅升起,象征着片刻前还存在的宁静与温暖。
然而,当他冲过院门前的拐角,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自家院门大开,石桌被掀翻,父亲抓药的包裹散落一地。
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丁如凶神恶煞般立在院中,而为首那个穿着绸衫、摇着折扇的胖子,正是马霸天。
他正皮笑肉不笑地,朝着跌坐在地、面无血色的秀芹,一步步逼近。
林牧野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