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愈盛,丞相府花园里百花争艳,蝶飞蜂舞。
林晚意渐渐忘了那个小插曲,每日跟往常一样。
上午跟着女先生读书习字,下午或是做些女红,或是去花园里嬉戏玩耍。
那对珍贵的翡翠镯子,她只戴了几日便被母亲劝说着仔细收了起来,倒是哥哥送的那对草编蚱蜢,依旧摆在她闺房最显眼的位置。
这日午后,她正带着小丫鬟在花园的秋千架上玩耍,两个小丫鬟在后面小心地推着,笑语欢声洒满了庭院。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惶急的脚步声。
林晚意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心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她停下秋千,望向前院方向,皱眉,呆呆地道:“到底怎么了?”
小丫鬟看见小姐神色不好,连忙过来搀扶,林晚意因这不祥的预感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颤抖,抓着丫鬟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小姐,你别急,等奴婢去给你看看是什么事情!
你先跟我到亭子去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忽见母亲王氏身边的大丫鬟碧云脚步匆匆地赶来,脸色有些发白,见到林晚意,急忙福了一礼:“小姐,原来您在这儿。
夫人让您赶紧去前厅呢。”
“去前厅?
为什么?”
林晚意不解。
前厅通常是父亲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很少会让她过去。
碧云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奴婢也不清楚,好像是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老夫人、老爷夫人都在,让小姐您即刻过去。”
林晚意也想知道答案,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和发髻,强装镇定,跟着碧云往前厅走去。
越靠近前厅,气氛越发不同寻常。
廊下站着的仆妇丫鬟们个个屏息静气,面色紧张,见到她来,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纷纷低下头去。
林晚意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她迈入宽敞肃穆的前厅,一眼就看到祖母端坐在正上方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色沉凝,手里紧紧攥着佛珠。
父亲林翰站在祖母身侧,眉头紧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一丝慌乱?
母亲王氏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脸色苍白,双手不安地绞着帕子,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而厅堂中央,背对着她,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手持锡杖的熟悉身影。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跳,是那个生辰宴日在侧门外出现过的老僧!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让祖母、父母如此严阵以待?
听到脚步声,厅内众人都看了过来。
王氏看到女儿,不禁快步走过来,把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担心她会飞走。
眼泪也不禁簌簌地落下。
那老僧也缓缓转过身。
这一次,林晚意看清了他的脸。
苍老,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着,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审视,有怜悯,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叹息。
“晚意,过来。”
祖母的声音响起,带着干涩,带着悲痛。
王氏仿佛这才惊醒过来,连忙松开女儿。
林晚意压下心中的不安,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晚意给祖母请安,给父亲、母亲请安。”
“这位是慧觉大师。”
林翰沉声介绍,语气紧绷。
老僧慧觉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小施主,又见面了。”
老僧双手合十,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大厅。
这句话如同一个休止符,猛地掐断了林晚意所有不安的情绪。
林晚意猛然记起“祸患”的预言,原来,这个老僧就是她不安的原因,清楚了这一点后,她不禁又生出一些气愤来,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反驳:“你……你在胡说!
我从未见过你!
你是谁?”
她的声音带着孩子的尖锐和被无端指控的慌乱。
这个人,她明明今天第一次见!
他为什么要说谎?
然而,她的否认和质问,落在己经被“预言”震慑住的大人耳中,却更像是孩子气的害怕和不懂事。
老僧--慧觉面对她的质疑,脸上并无波澜,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怜悯之色似乎更深了些,更带着一种“天机不可泄露,你终会明白”的意味深长。
他不再看她,转而面向林老夫人和林翰,语气依旧沉痛而笃定:“此女非凡胎,命格奇诡,乃荧惑星转世,煞气缠身。”
林晚意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僵。
荧惑?
煞气?
这些词她只在艰涩的古书里偶尔读到过,代表着灾祸与不祥!
“幼时受尽宠爱,不过是假象蒙心,煞气未显。
待其及笄成年,煞气彻底苏醒,便会……刑亲克族,祸延门楣。”
“不……你胡说!”
林晚意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她慌乱地看向最疼爱她的祖母,“祖母!
他在胡说!
晚意从未想过害人,更不会伤害家人!
祖母您信我!”
她又看向父亲,声音里充满了哀求:“爹爹!
您说句话呀!
求您……”然而,她看到的,是祖母剧烈颤抖的手和紧闭的双眼,仿佛不愿亦不敢多看她一眼。
看到的是父亲铁青着脸、骤然避开的视线,那是一种掺杂着恐惧的回避。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时刻,那个一首颤抖着的身影动了。
王氏猛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虽然步伐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彻底挡在了林晚意与慧觉之间。
她把女儿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抬起头,目光坚定,她内心虽恐惧且声音发颤,甚至带着哭腔,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反驳道:“大师!
请您……请您慎言!”
满厅皆寂。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王氏,这个一向温顺软弱的女人。
“我的女儿……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
王氏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个母亲被触及逆鳞时的决绝,“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她善良、聪慧、孝顺……她怎么会是什么灾星?!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转向林老夫人和林翰,泪水滚落,却不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带着恳求与抗争:“母亲!
夫君!
你们看看晚意!
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怎么能因为一个陌生僧人的几句话,就认定她是不祥之人?!
这对他不公平!
对晚意不公平啊!”
这是王氏一生中可能最勇敢的时刻。
她的反抗基于母爱本能,虽然无力,却像一道微光,试图撕裂那沉重的、名为“预言”的黑暗。
然而,她的抗争,在根深蒂固的迷信和家族存亡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住口!”
林翰猛地一声厉喝,脸色更加难看,“无知妇人!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退下!”
他被妻子的突然发难激怒,更因那话语动摇了他试图坚固的信心而恼火。
林老夫人也终于睁开眼,看向王氏的眼神冰冷而失望:“王氏,你失态了。
大师乃得道高僧,岂会妄言?
事关林家百年基业,岂容你妇人之仁?”
慧觉大师只是垂眸念了声佛号,无喜无悲,仿佛早己看透这徒劳的挣扎。
王氏被丈夫和婆婆的呵斥钉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那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被击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冰凉。
她踉跄了一下,看着怀里吓得瑟瑟发抖、泪流不止的女儿,再看看眼前铁石心肠的至亲,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
慧觉大师不再理会这插曲,完成了最后的宣判:“林家百年清誉,赫赫门庭,终将因她……走向没落,烟消云散。”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稳步离去。
厅内死寂。
林晚意看着母亲试图保护她却被无情呵退的背影,看着祖母和父亲冰冷绝情的脸,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
世界在她眼前崩塌,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王氏瘫软下去,被旁边的嬷嬷勉强扶住,发出心碎欲绝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那一刻,母亲绝望却试图保护她的背影,如同用最后一丝热量燃烧的残烛,虽未能照亮黑暗,却在那十岁女孩彻底冰封的心底,留下了一枚微弱却无法磨灭的火种。
许多年后,当林晚意手握足以让林家万劫不复的力量时,这枚火种,将在最关键的时刻,悄然挽住她复仇的手腕。
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