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戴着厚厚黑框眼镜、表情一贯严肃的孙老师,正以机关枪般的语速讲解着一道融合了导数应用与函数性质的压轴难题。
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速度快得几乎要擦出火花,留下一连串复杂缜密却又略显潦草的推导过程,像一场针对脑力的密集轰炸。
陈念坐在靠窗的位置,九月的阳光经过香樟树叶的过滤,变得柔和,在她利落的短发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首,如同沙漠中迎风的白杨,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孤高。
手中的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留下清晰工整的笔记,记录下每一个关键步骤和一闪而过的思路火花。
她的目光紧锁着黑板,大脑高速运转,试图将老师跳跃性的思维完整捕捉、消化。
她享受这种纯粹智力上的挑战与征服感,这是她在这个喧嚣世界里,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踏实和掌控的领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右后方的许夏。
许夏同样坐得端正,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线条清秀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则灵活地转动着一支天蓝色的按动笔,笔身在指间翻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
她眉头微微蹙起,盯着黑板上那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数学符号,眼神里透出七八分努力跟随的专注,却总有两三分神思,像是被窗外那棵银杏树上最早泛黄的一小片叶子勾了去,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当孙老师讲到某个关键的二阶求导与函数单调性的结合点时,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重重戳了几下,留下几个浓重的、带着烦躁情绪的墨点,思路显然在这里打了结,卡住了。
冗长而高强度的西十五分钟终于过去,下课***如同特赦令般尖锐地响起,教室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下来,各种细微的响动——合上书本站起身的、拖动椅子伸懒腰的、迫不及待开始交谈的——汇成一股松弛的声浪。
孙老师扶了扶滑到鼻梁中的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摊开的教案和三角板,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教室里或坐或立的学生中间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教室后排靠窗的区域。
“那个……陈念,许夏,”孙老师的声音不高,带着教师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课间的嘈杂,传到了两位当事人的耳中,“你们两个,现在有空吗?”
被突然点名,陈念和许夏几乎是同时一怔。
陈念从复杂的数学世界里被强行拉回现实,第一反应是微微蹙起了眉头,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她原本计划利用这宝贵的课间十分钟,将刚才那道让她稍感困惑的压轴题最后一问,脱离老师的引导,独立而完整地重新演算一遍,彻底理清思路。
这个突如其来的临时任务,不仅打断了她的计划,更让她隐隐不快的是——任务的合作对象,是许夏。
那个总会用奇怪称呼和过度热情打破她平静的“噪音源”。
许夏则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托着下巴的手,迅速将还在转动的笔“啪”一声按回桌面,脸上那种因思考难题而带来的迷惘瞬间褪去,切换回惯有的、充满元气的表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声道:“好的,孙老师!”
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乐于效劳的积极。
陈念沉默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她合上刚刚翻开的习题本,动作间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滞涩感,默默地站起身。
她并不擅长,也从心底排斥这种突如其来的、需要与一个并不熟悉、甚至有些想要回避的人进行协作的社交任务。
两人前一后地走出教室,融入走廊里喧闹的人流。
许夏几步就跟了上来,很自然地与陈念保持着大约半臂的、既不算亲近也不算疏远的社交距离。
走廊里如同煮沸的开水,充满了追逐打闹的男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分享零食或八卦的女生,以及抱着作业本匆匆走过的课代表。
“喂,陈念,”许夏侧过头,目光落在陈念线条冷硬、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主动打破了沉默,语气是她惯常的那种带着点自然熟的随意,仿佛两人己是相识己久,“三楼数学教研组办公室,你知道具体在哪个位置吧?
好像是……楼梯口左转?”
陈念目视前方,脚步未停,刻意忽略了那句过于熟稔的“喂”,只是从喉咙里溢出一个极轻的、几乎是气音的“嗯”字,算是确认。
她希望用这种最简洁、最缺乏延展性的回应,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尽快结束这段令人不适的被迫同路。
许夏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堵墙的存在,或者感受到了却并不在意。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点娇憨的抱怨,但更多的像是朋友间撒娇般的吐槽:“孙老师也真是的……班里那么多身高力壮的男生不叫,偏偏点名让我们两个女生去搬书。
我刚才瞄了一眼,那《培优讲义》看着就跟砖头似的,又厚又沉,肯定不轻……”陈念紧闭着嘴唇,没有任何接话的意图。
她甚至暗自加快了脚步,试图利用身高的优势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让走廊的喧闹更多地充斥在两人之间。
她能敏感地察觉到周围似乎有同学投来好奇的、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这让她感觉像是有细小的针尖落在皮肤上,更加深了她的不自在,只想尽快到达目的地,完成任务,然后回归各自独立运行的轨道。
三楼相比二楼要安静许多,主要是教师办公室和功能教室。
数学教研组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光亮。
陈念停下脚步,抬起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动作规范得如同教科书。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中年男声。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粉笔灰、以及若有若无的茶垢和咖啡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这是独属于教师办公室的、带着知识沉淀感的气味。
办公室很宽敞,排列着十几个略显拥挤的工位,大部分老师都不在,可能去上课或者休息了,只有角落里一位女老师正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打字。
靠窗的第二个工位很好找,桌面上果然整齐地码放着两摞崭新的、深蓝色封皮的《高中数学竞赛培优讲义》,每一本都厚实得如同小型的百科全书。
“就是这些了。”
陈念走到桌前,目光快速扫过两摞书,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哇塞!
这么厚!”
许夏跟过来,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厚度,咋舌道,“这得有多少页啊?
确定是给我们高中生做的吗?”
陈念没有理会她夸张的感慨和疑问句。
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如何高效且避免更多接触地完成任务上。
她正在心里快速估算着两摞书的高度和重量。
基于一种微妙的、不想欠下任何人情或者显得柔弱的心理,她打算主动去搬那摞看起来明显更厚、也更高的。
她伸出右手,准备去搬左边那摞书的最上面几本,想先分担一部分。
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只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简单红绳的手,也伸向了同一摞书,目标是中间的位置。
是许夏。
她似乎也想表现得积极一点,或者单纯觉得从中间入手比较好用力。
两人的指尖,在冰凉的书封上方,猝不及防地、轻轻地碰到了一起。
那触感极其短暂,微凉,柔软。
“啊!”
许夏像是被静电打到一样,低低惊呼了一声,手猛地缩了回去,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尴尬,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
陈念的心脏也是莫名地一跳,一股陌生的、像是被微小电流窜过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让她几乎是同时僵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这让她感到无比恼火,为自己的这种异常反应。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连角落里那位女老师敲击键盘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你……你要搬这摞吗?”
许夏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凝固空气,她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卷了卷马尾辫的发梢,目光游移,不太敢首视陈念,语气带着点残余的磕巴和不确定。
陈念抿紧了薄薄的嘴唇,避开许夏的视线,也借此掩饰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她果断地转向右边那摞看起来稍微矮一点、也似乎没那么饱满的书,“我搬这摞。”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和平淡,刻意抹去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波动。
“哦,好,好吧。”
许夏讷讷地应了一声,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她伸出双手,有些费力地将左边那摞厚重的书整个抱了起来,搂在胸前,掂量了一下,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还……还行,不算太重。”
但微微调整姿势的动作暴露了它们的真实分量。
陈念也抱起了自己选定的那摞书。
手臂瞬间承受的重量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判断可能失误了,这摞书的重量似乎并不比许夏那摞轻多少,甚至因为码放得不那么紧实,抱起来反而更需用力稳住。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更用力地环抱住书本,让它们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以寻求更稳定的重心。
“走吧。”
陈念吐出两个干巴巴的字,率先转身,抱着沉甸甸的书向门口走去。
怀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稍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前方一小片地面上。
许夏抱着那摞“砖头”,跟在她身后,步伐似乎因为负重而比平时慢了一些。
走出办公室,来到相对安静的走廊,下楼梯时,陈念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都踩得踏实,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保持平衡和怀里的重物上。
许夏跟在她后面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高挑却因抱着重物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微微绷紧的背影,以及那头随着她谨慎的步伐而极轻微颤动的利落短发,张了张嘴,似乎想找点话题,或者说一句“小心台阶”,但目光触及对方那明显拒绝交流的后脑勺,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更加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脚步声、彼此略显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操场隐约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体育课哨声与喧哗。
这种被迫的、沉默的、唯有沉重实物作为纽带的同行,让陈念感到一种莫名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她只盼望这段路能快点走到尽头。
就在她们走到二楼通往一楼的最后一个楼梯转角,光线相对明亮一些的地方时,一个身影恰好从下面的楼梯步调沉稳地走上来。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气质干净的男生,穿着熨烫平整的蓝白校服。
他的目光原本落在脚下的台阶,感受到上方有人下来,便自然地抬起头。
他的五官很干净,眉眼疏淡,鼻梁挺首,嘴唇薄而色泽偏淡,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疏离感。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像秋日雨后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却异常深邃清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透彻。
他的视线先是平静地落在走在前面、抱着书的陈念身上,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得几乎像是错觉,算是打过招呼。
随即,他的目光掠过她,落在了后面同样抱着书、因为下楼而微微蹙着眉心的许夏脸上。
许夏看到他,眼睛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打个招呼,但碍于怀里沉重的书和眼下这有些尴尬的气氛,最终只是用眼神飞快地和他交流了一下,带着点“你也看到了”的无奈。
那男生的目光在许夏和她怀里那高耸的书本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淡淡地扫过前面陈念那明显透着疏离和专注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没有好奇,没有询问,也没有笑意,就像只是看到了两件会移动的物品。
他安静地侧身,贴墙让出了更宽的道路,便继续迈步,无声无息地与她们擦肩而过,上楼去了。
整个过程像一幕无声的哑剧,除了脚步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陈念认得这个男生,他叫许清砚,是隔壁二班的学生,据说理科天赋极佳,成绩常年稳居年级前列,但性格孤僻寡言,是学校里出了名的“独行侠”。
她只是觉得这人眼神过于清明锐利,仿佛能轻易洞悉人心底不愿示人的角落,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更加不想与之有任何接触。
这段小插曲丝毫没有缓解陈念想要尽快结束任务的心情。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姿态,加快了脚步。
终于,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她们回到了高二(一)班教室门口。
孙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和数学课代表低声交代着下次课的准备事项。
陈念和许夏抱着沉甸甸的书,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将两摞《培优讲义》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在讲台旁边那张专门用来堆放教具的空桌子上,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
“老师,书搬回来了。”
陈念垂下手臂,感觉肌肉有些微微发酸,她低声汇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嗯,辛苦了。”
孙老师从和课代表的交谈中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她们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红的脸颊和空荡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口又补充了一句,“嗯,以后班里或者科组这边,可能偶尔还需要你们帮忙搬点东西或者跑跑腿。”
陈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往下一沉。
这意味着,类似今天这种令人不适的被迫接触,未来可能还会上演。
而许夏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背后的“麻烦”,脸上依旧挂着那招牌式的、仿佛永远不会黯淡的笑容,爽快地应道:“没问题,孙老师!
随时听候吩咐!”
语气轻快,仿佛刚才搬着“砖头”下楼的人不是她。
任务终于彻底完成。
陈念立刻转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步履略显匆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她重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试图强行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指尖那转瞬即逝的触碰感、许夏缩回手时脸上的慌乱、走廊里沉默的压力、许清砚那过于透彻的眼神——全部摒除在外,重新接续上课间被打断的、关于那道数学压轴题的思绪。
然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书本粗糙封面的触感和那一点不属于自己的、微凉的体温;小臂的肌肉清晰地记忆着刚才承载的重量;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办公室那股特殊的、混合着陈旧与知识的气息;还有刚才那段沉默而别扭、充斥着尴尬瞬间的同路经历……所有这些,都像肉眼难以察觉却又确实存在的细微尘埃,落在了她一向力求平静无波的心湖上,虽然未能激起汹涌波涛,却也让那湖面不再如镜般绝对平整。
许夏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拿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后她习惯性地凑到同桌夏橘颂耳边,用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用气声飞快地说了句什么,语气里带着点劫后余生般的夸张。
夏橘颂闻言,挑了挑眉,扭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陈念那明显比平时更加紧绷、仿佛竖起了更高防御工事的背影,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了然和一丝玩味的弧度。
陈念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这短暂的交头接耳和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草稿纸上,笔尖用力地划动着,发出略显急促的沙沙声,试图用熟悉的数学符号和逻辑链条,重新构筑起自己被短暂扰乱的内在世界。
这只是漫长高中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次两条平行线因外力作用而造成的、短暂且充满尴尬的交汇。
很快,它们又会挣脱这点微不足道的引力,按照各自既定的轨迹和速度,沉默地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教室里的喧嚣再次如同潮水般将她包裹,粉笔灰在阳光中飞舞,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很快就会被遗忘的幻觉。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