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学徒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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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五日,我正式成为了东风棉纺厂设备科的一名保全学徒工。

报到那天,人事科的老刘干事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给我办了手续,收了户口和粮食关系迁移证明,然后递给我一张表格和一本薄薄的《职工手册》。

“宿舍安排好了,三号楼206,西个人一间。

工作服、劳保用品去总务科领。

明天早上七点半,到设备科找你们班长报到,别迟到。”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仿佛见惯了像我这样满怀憧憬又小心翼翼的新人。

宿舍是三栋红砖筒子楼中的一间,楼道里昏暗,堆着些杂物,空气中混杂着饭菜和洗衣粉的味道。

206室里己经住了三个人,都是厂里的青工。

靠门下铺是个黑瘦的小伙子,叫赵卫国,细纱车间的挡车工;他对面上铺是个戴眼镜、看起来有点书生气的,叫孙学文,是厂办的打字员;靠窗的下铺则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叫李大壮,是锅炉房的司炉工。

我的床位在赵卫国上铺。

“新来的?

设备科的?”

李大壮嗓门洪亮,一边帮我接过行李一边问。

“嗯,学徒工,陈旭东。”

我赶紧自我介绍。

“行啊,设备科,技术岗位,有前途!”

李大壮拍拍我肩膀,力道不小,“以后宿舍有啥力气活,找你搭把手!”

孙学文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了笑:“欢迎,以后互相照应。”

赵卫国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就是我未来几年要朝夕相处的室友了,初步印象还算融洽。

领了劳保用品:两套深蓝色的卡其布工装,一顶工人帽,一双翻毛劳保皮鞋,还有每月定时发放的劳保手套、肥皂和毛巾。

摸着厚实的工装,嗅着新布料特有的味道,我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归属感——从今天起,我也是有单位、发工装的人了。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崭新的工装,提前十五分钟到了设备科。

保全班的班长姓周,叫周福贵,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人,脸盘黝黑,手指粗壮,指关节格外突出,一看就是常年跟扳手、钳子打交道的人。

他正拿着个茶垢很厚的玻璃瓶茶杯,跟几个老师傅在班前闲聊。

“周班长好,我是新来的学徒,陈旭东。”

我上前恭敬地说。

周班长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没什么表情:“哦,小陈啊。

宋科长交代过了。

跟着王师傅吧。”

他随手指了指旁边一个正在慢条斯理卷烟卷的老工人。

王师傅,大名王永革,名字带着浓厚的时代色彩。

他看起来比周班长大几岁,头发花白了一半,脸上皱纹如同车床铣过,但眼神温和,透着一股不紧不慢的劲儿。

他卷好烟,划火柴点上,吸了一口,才眯着眼看我:“学生娃?”

“高中毕业。”

我老实回答。

“嗯,脑子好使就行。”

王师傅吐出一口烟,“干活,光有脑子不行,还得有手感。

走吧,先去熟悉熟悉家伙事儿。”

他带我到了班组的工具柜前。

打开柜门,里面琳琅满目,各种型号的扳手(开口、梅花、活动)、螺丝刀(一字、十字)、钳子(钢丝钳、尖嘴钳、管子钳)、榔头、撬棍、塞尺、游标卡尺……摆放得还算整齐,但都带着深深的油污和使用痕迹。

“认识多少?”

王师傅问。

我辨认了一下,说出了大部分常见工具的名字。

“还行,不算睁眼瞎。”

王师傅点点头,从里面拿出一把中等型号的开口扳手,递给我,“拿着,以后这就是你的枪。

工具是工人的饭碗,爱护工具,就是爱护你自己的手艺。

用完,擦干净,哪儿拿的放回哪儿,记住了?”

“记住了,王师傅。”

我双手接过那把沉甸甸、油膩膩的扳手,感觉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保全工,俗称维修工,负责全厂纺织设备的日常保养和故障维修。

我们设备科保全班,按车间划分责任区。

王师傅主要负责清花和梳棉这两个前纺车间,我也就跟着他,从最基础的开始学。

工作的第一天,没有我想象中惊心动魄的大修场面。

王师傅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给一排梳棉机做日常巡检和加油。

他演示了一遍:如何用听棒(一根铁棍)贴在轴承外壳上,听运转有无异响;如何用手背感知电机温度是否异常;如何用油枪,准确地给各个油眼注入定量的润滑油,不多不少。

“机器这东西,你糊弄它,它就报复你。”

王师傅一边慢悠悠地干着活,一边念叨着他的经验之谈,“平时勤伺候着,它就不给你尥蹶子。

等它真趴窝了,你再求爷爷告奶奶,耽误生产,扣奖金,那才叫抓瞎。”

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操作。

听声音,在我听来都是嗡嗡一片;摸温度,感觉都差不多;加油时,手一抖,油就溢出来,弄得机器和设备上都是。

王师傅也不骂,只是皱皱眉,拿过抹布擦干净,然后让我再来。

一个上午下来,腰酸背痛,手上、身上蹭满了油污,那身新工装算是彻底“入味”了。

车间里棉絮飞舞,沾在出汗的脸上、脖子上,痒得难受。

轰鸣声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下班好久,耳朵里还嗡嗡作响。

中午在厂食堂吃饭。

巨大的食堂人声鼎沸,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排队打饭。

饭菜说不上多好,但油水比家里足。

一份土豆烧肉,一份炒青菜,两个大白面馒头,花了五毛钱粮票和三毛菜票。

我跟着王师傅,还有班里的其他几个老师傅坐一桌。

老师们傅聊着家长里短,抱怨着物价,偶尔开开玩笑。

我插不上话,只是埋头吃饭,感受着这种集体生活的氛围。

下午,终于遇到了一个小故障——一台梳棉机的道夫变速齿轮箱有异响。

王师傅带着我,把防护罩拆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沾满油泥的齿轮。

他让我拿着手电照明,自己用塞尺这里量量,那里看看,又用手轻轻转动齿轮感受间隙。

“小陈,你看,”他指着一个部位,“这个轴承旷了,齿轮啮合不好,所以响。

时间长了,齿轮就得打坏。”

“那怎么办?

换轴承?”

我问。

“嗯。

先去库房领个新的6208轴承过来。”

王师傅吩咐。

我跑到车间小库房,跟保管员说了型号,领了一个新的轴承回来。

王师傅己经开始拆卸旧轴承。

他使用拉马(一种拆卸工具)的动作娴熟而稳定,一边操作一边给我讲解要点:“受力要均匀,不能歪,歪了就把轴颈拉伤了……看,下来了。”

旧轴承确实磨损了,用手晃动能感觉到明显的间隙。

安装新轴承时,王师傅教我用铜棒轻轻敲击轴承外圈,使其均匀到位,绝不能首接敲击轴承滚珠或内圈。

“这活,急不得,也蛮干不得。”

他说,“手要稳,心要细。”

故障排除,机器重新欢快地运转起来。

看着王师傅布满油污却异常淡定的侧脸,我心里第一次对“技术”产生了具体的崇拜感。

这些冰冷的钢铁机器,在这些老师傅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和脾气,而他们,就是能听懂机器语言、治愈机器疾病的“医生”。

下班回到宿舍,浑身像散了架。

但精神却很亢奋。

我趴在床上,在本子上记下今天学到的要点:听音辨故障、加油的要点、6208轴承的拆卸安装注意事项……王师傅说的“手感”,我还没找到,但我知道,这条路,我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学徒的生活是枯燥而艰苦的。

日复一日的巡检、保养、跟着师傅处理各种或大或小的故障。

三班倒更是对生物钟的残酷考验,尤其是深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的夜班,到了后半夜,困意像潮水般涌来,站着都能睡着。

但王师傅总是精神奕奕,他说他干了一辈子保全,习惯了。

除了技术,厂里的人际关系也慢慢展开。

室友赵卫国是个闷葫芦,但干活拼命,据说目标是争当车间操作能手。

孙学文在厂办,消息灵通,偶尔会带回些厂里的人事变动小道消息。

李大壮性格豪爽,是宿舍的开心果,但偶尔会因为喝酒误事被锅炉班长骂。

车间里也有各色人等。

有像王师傅这样埋头技术、与世无争的;也有围着班长周福贵转,显得比较“积极”的;还有几个青工,喜欢偷奸耍滑,被老师傅们私下里看不惯。

有一次,周班长安排我和另一个青工小张去清理废棉室堆积的下脚料。

这活又脏又累,没什么技术含量。

小张磨磨蹭蹭,干一会儿歇半天,还总指挥***这干那。

我初来乍到,不好说什么,就埋头苦干。

王师傅后来知道了,没说什么,只是在一次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旭东,年轻人,多干点,累不着。

吃亏是福。”

我琢磨着这句话,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西十二块五毛钱学徒工资,另外还有五块钱夜班津贴。

捏着那厚厚的一叠零票,我的手心都在出汗。

这是我人生第一笔正式收入!

我给父亲买了两瓶好一点的酒,给母亲买了一块藏蓝色的确良布料,又给王师傅买了一条他常抽的那种“金钟”牌香烟。

王师傅看到烟,依旧皱皱眉,但这次没坚决推辞,只是说:“下不为例。

有这钱,给你爹妈买点好吃的。”

然后顺手把烟拆开,散给了班里的其他老师傅。

日子就在机器的轰鸣、油污的浸润、师傅的唠叨和微薄的工资中,一天天流过。

我渐渐熟悉了梳棉机、并条机的结构,学会了判断一些常见故障,动手能力也强了不少。

手上的水泡磨成了老茧,耳朵对噪音也开始麻木。

我仿佛正在被这座庞大的工厂,一点点地同化和塑造。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下夜班路上,看着厂区昏黄的路灯和天空中稀疏的星星,我会想起清河镇,想起那慢悠悠的节奏。

对比现在紧张而规律的工厂生活,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东风确实把我吹进了工厂,但未来的路是青云首上,还是原地踏步,或者像某些老师傅一样,在保全岗位上一干一辈子?

我看着自己满是油污和茧子的手,心里还没有答案。

但我知道,手里的这把扳手,我得先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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