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升入了初中,开始了寄宿生活,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学校离家并不太远,但我却觉得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每次周五下午,同学们雀跃地收拾东西准备投入家的温暖,我的脚步却总是带着几分迟疑。
那条熟悉的、两旁种着老槐树的路,在我脚下仿佛变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沉重。
我既渴望见到母亲,又害怕见到她。
渴望的是她温暖的怀抱和带着皂角香的温柔,害怕的是……是又一次在她身上发现新的伤痕。
是的,十二岁的我,己经不再是那个听到“抱养”二字只会扑进母亲怀里哭的小女孩了。
岁月的磨砺让我学会了更仔细地观察,也更沉默地承受。
几乎每次回家,我都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一些令人心碎的“证据”。
有时是她抬手给我盛饭时,宽松袖口下隐约露出的青紫色指印;有时是她侧身时,脖颈上一道己经淡去、却仍能看出轮廓的红痕;更多的时候,是她眼角眉梢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那双总是努力对我笑着、却藏不住深处哀伤的眼睛。
“妈,你这儿怎么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指着她小臂上的一块瘀青,声音压抑着颤抖问她。
母亲总是慌乱地拉下袖子,眼神躲闪,语气却努力装得轻描淡写:“没事,浅浅,不小心磕了一下。
妈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干活毛毛躁躁的。”
她总是这样,用“不小心”、“撞到了”、“没关系”来搪塞我。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他打的?
你告诉我!
是不是爸爸?”
母亲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连连摇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你别问了,浅浅,真的没事。
他……他也不是天天这样。
就是工作不顺心,心里烦……你好好学习,别管家里的事。”
不是天天这样?
那就是经常这样。
工作不顺心?
那为什么他的不顺心,总要发泄在母亲身上?
我心里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又冷又闷,喘不过气。
我看着母亲卑微的、息事宁人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心痛在我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我只能低下头,把所有的愤怒和疑问死死咽回肚子里,嚼碎了,和着无声的眼泪一起吞下。
我铅笔盒底层那张写着目标的纸条,边缘己经有些磨损,但那三个目标却像用刀刻在我心里一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切。
又是一个周五,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像是随时都要滴下水来。
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响声,透着一股萧瑟和凉意。
我背着书包,慢慢踱向那座让我情感复杂的家。
走到家门口,我像往常一样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转动,却意外地遇到了阻力——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时间点,父亲应该还没下班,母亲如果出门,通常会给我留门或者把钥匙放在老地方(窗台的花盆底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脊背。
我加大了力道,又试了几次,门锁纹丝不动。
“有人吗?
妈?
是我,浅浅!”
我抬手敲门,先是轻轻的,然后越来越重。
梆梆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点凄惶。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各种混乱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
母亲出去了?
那谁在里面反锁了门?
难道是进了小偷?
还是……父亲今天提前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要反锁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对我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靠在冰冷的铁门上,听着楼道外呼啸的风声,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门外的孤儿。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考虑是不是要去找邻居帮忙或者报警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动静——钥匙转动锁芯的“咔哒”声。
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然而,站在门后的,却不是我想象中的母亲或者父亲。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嘴唇涂得鲜红欲滴,一头***浪卷发风情万种地披散在肩头。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浓烈的、廉价的香水味,熏得我几乎要窒息。
她看到门外的我,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嘴角甚至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完全懵了,呆呆地看着这个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与我家灰暗格调格格不入的陌生女人,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那个女人身后。
他穿着家常的汗衫,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是谄媚和小心翼翼的表情,看到我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尴尬、恼怒,甚至有一丝慌乱。
“你……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呵斥的语气,似乎我的突然出现是一件极其不识趣的事情。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我们三人几乎同时扭头望去——是母亲。
她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蔬菜,正一步一步地走上来。
她显然是刚从菜市场回来,额头上还有细微的汗珠,脸上带着日常操劳的疲惫。
当她抬起头,看到堵在门口的那个娇艳的年轻女人,看到女人身后一脸窘迫却强装镇定的父亲,再看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我时,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脚步顿在原地,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土豆和西红柿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
空气仿佛凝固了。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楼道,只剩下窗外风声呜咽。
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个年轻女人身上,然后又缓缓移到我父亲脸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羞辱和背叛后的巨大痛苦。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的:“陈业……你……你也太过分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你竟然……把人都带到家里来了……”那年轻女人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挑衅般地扬起了下巴,甚至往我父亲身边靠了靠,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更深了。
母亲的话音刚落——“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母亲的脸上!
动作快得我只看到一道残影。
父亲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或者说,他是想用暴力来掩盖自己的丑行和心虚。
他下手极重,没有丝毫留情。
母亲被打得踉跄着向旁边摔倒,头“咚”的一声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闷哼一声,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地上,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一缕鲜红的血丝,慢慢地从她额角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滚落的西红柿像一滩摊凝固的鲜血,刺眼地躺在母亲脚边。
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脸上带着一丝快意的、胜利者的冷笑。
父亲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地瞪着瘫倒在地的母亲,仿佛她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而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我,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那一刻,十二年来所有积压的委屈、恐惧、不解和怨恨,终于冲破了那道脆弱的堤坝。
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用充满恨意的目光首首地射向那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哭喊出了那句埋藏心底多年的话:“你凭什么打我妈!
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就可以这样对我们吗?!!”
我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像一把刀,划破了这死寂而残酷的黄昏。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我。
那个年轻女人也收起了笑容,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而墙角下,我的母亲,听到我的话,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天晚上,父亲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走了,我给母亲清理好伤口,把母亲扶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
母亲那晚一句话都没说,看着默默流泪的母亲,我心里的那个信念更强了,我一定要带母亲离开这个家。
窗外,秋风呜咽得更厉害了,像是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奏响了一曲悲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