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城市还笼罩在一片浅灰色的寂静之中。王强已经在小厨房里忙开了。
巨大的不锈钢汤桶坐在猛火灶上,里面是连夜熬煮的羊骨架,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
浓郁的白色汤汁在桶内翻滚,带着骨髓精华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小心地撇去浮沫,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被灶火映得发亮。
他是这家“强雅小厨”的老板,也是主厨,更是唯一的汤品师傅。他的羊肉汤,
是这家小饭馆能在竞争激烈的美食街上站稳脚跟的招牌。张雅靠在厨房门框上,
静静地看着丈夫的背影。天色未明,只有灶火和角落一盏节能灯提供着光源,
将王强宽阔的脊背勾勒出一道疲惫而坚实的轮廓。她手里攥着手机,
屏幕上还停留在昨晚与母亲的通话记录界面。“中秋节那天,店就别开了,早点歇业。
你妹妹一家要回来,你妹夫点名要喝王强炖的那口羊肉汤。你们早点去市场,
买最新鲜的羊腩肉,还有那些配菜,早点回来帮忙。你爸腿脚不利索,
我一个人可忙活不过来。”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不是商量,是通知。
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指挥,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在提及妹妹一家时才会有的轻快和期待。
张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是一年中秋节,又是一场针对她和她家的“劳动节”。
她心疼父母年迈,父亲前年骨折后身体大不如前,母亲也确实辛苦。所以每次这种家庭聚会,
她和王强总是冲在最前面的“劳动力”,出钱出力,最后换来的,往往不是感激,
而是更多的指派和若有似无的挑剔。“妈又催了?”王强没有回头,专注着手里的活计,
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嗯。”张雅走过去,拿起毛巾替他擦了擦汗,
“让我们早点去买羊肉和菜,回去帮忙。”王强“嗯”了一声,顿了顿,
说:“店里的汤底我先吊上,让小李帮厨看着火,我们忙完早点回来,不影响晚市。
”他总是这样,默默安排好一切,承担起远超他分内的责任。一个孤儿出身的男人,
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有“家”的感觉,哪怕这个“家”常常让他感到局促和疏离。
张雅心里一酸。她知道,王强不是感觉不到那份区别对待,他只是……习惯了隐忍,为了她。
上午七点,城南大型生鲜市场。王强是这里的熟客,他挑羊肉的眼光毒辣,手一摸,
鼻子一闻,就能分辨出肉质的好坏。他精心挑选了上好的带皮羊腩肉,肥瘦相间,
最适合做汤。又买了新鲜的萝卜、山药、枸杞、红枣,
以及母亲电话里特意叮嘱的、妹夫爱吃的几样昂贵海鲜。张雅跟在他身后,
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看着丈夫为了满足妹夫的一句“点名”,而如此费心费力,
心里那股无名火又隐隐烧了起来。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老板”,
而王强只是个“开饭馆的”?上午九点,父母家。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母亲系着围裙,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看到他们,眼神先是越过张雅肩头,
看了眼他们手里提得满满当当的食材,才扯出个笑:“来了?快进来,就等你们了。王强,
赶紧的,把羊肉处理一下,泡血水,去膻味步骤不能省,你妹夫嘴刁。张雅,你别愣着,
把客厅、餐厅都收拾一下,茶几上水果洗洗摆好,看你妹妹一家快到了。”一连串的指令,
如同早已编写好的程序,精准下达。张雅抿了抿唇,没说什么,放下东西,开始动手收拾。
家里其实已经很干净了,母亲显然一早也打扫过,但她总能找出活来让张雅干。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她作为“主人”和“指挥者”的地位。王强则提着沉重的羊肉和菜,
径直钻进了厨房,开始他熟悉又陌生的“战斗”。在这个厨房,他更像是被临时征调的壮丁,
工具的使用、调料的摆放,甚至切菜的节奏,都可能受到岳母的“指导”。上午十一点。
所有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羊肉在砂锅里文火慢炖,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凉菜摆盘,
热菜配好,只等客人一到就下锅。张雅也把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几净。母亲终于闲了下来,
坐在沙发上,开始一遍遍拨打妹妹张雯的电话。“雯雯啊,出发了吗?……哦,刚醒啊?
没事没事,不着急,慢慢来,路上小心点……嗯,你姐和姐夫早就到了,都准备好了,
就等你们了……想喝羊肉汤?放心,王强正炖着呢,小火咕嘟着,香得很!……好好好,
那我们等你们啊,不着急,安全第一。”那声音,是张雅从未听过的温柔、耐心,
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与她之前对自己和王强说话时那种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催促的语气,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张雅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遥控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闷得发慌。她看向在厨房里依旧忙碌着擦拭灶台的王强,他的背影在升腾的蒸汽里,
显得有些模糊,也有些孤寂。中午十二点半。一桌子的菜已经摆好,色泽诱人,
尤其是中间那盆奶白色的羊肉汤,撒上翠绿的香菜葱花,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整个客厅。
孩子媛媛饿得肚子咕咕叫,小声跟张雅说:“妈妈,我饿了,小姨他们什么时候到呀?
”张雅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向母亲:“妈,要不我们先吃一点?给孩子垫垫肚子,
雯雯他们到了再热一下……”“那像什么话!”母亲立刻打断,眉头皱起,“一家人吃饭,
当然要人到齐了!雯雯他们难得回来一次,等等怎么了?媛媛,茶几上有饼干,
你先吃点那个。”媛媛委屈地扁扁嘴,但还是听话地去拿了饼干。下午一点半。
母亲又开始打电话,这次语气带上了明显的焦急:“还在堵啊?哎哟,
这过节的车就是多……没事没事,别赶,我们等着,不饿……你姐夫?他等着呢,没事干,
玩手机呢。”事实上,王强刚刚把厨房地面又拖了一遍。张雅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底翻涌的不适。玩手机?王强从进这个家门开始,手脚就没停过。下午两点十分。
门铃终于响了。母亲像装了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几乎是小跑着去开门。“哎哟,可算到了!堵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妹妹张雯和妹夫赵磊带着他们的儿子,一家三口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门口。
张雯穿着最新款的秋装连衣裙,手里拎着个小巧的名牌包。赵磊则是一身休闲名牌,
腆着微凸的肚子,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成功人士”的矜持笑容。“爸妈,姐,姐夫,
不好意思啊,路上太堵了。”张雯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语气里却没多少歉意,
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餐桌那盆羊肉汤上,笑道,“哟,汤都好了?真香,
我们家老赵念叨一路了。”“姐夫,辛苦辛苦。
”赵磊象征性地对从厨房探出头的王强点了点头,那态度,更像是对下属表示慰问。
“不辛苦,应该的。”王强擦了擦手,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
母亲已经忙不迭地接过妹妹一家脱下的外套,嘴里不住地念叨:“快坐快坐,渴了吧?
喝点水,还是先喝碗汤暖暖胃?王强,快,给赵磊盛碗汤,多捞点肉,他开车累!
”张雅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母亲围着妹妹一家转悠,嘘寒问暖,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菊花。
而对刚刚忙碌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的王强,指挥起来却那么自然。大家终于落座。
母亲一个劲儿地把好菜往赵磊和张雯碗里夹。“赵磊,尝尝这个虾,我特意让你姐买的,
活蹦乱跳的!”“雯雯,吃这个鱼,刺都挑好了。”“哎,王强,你往那边坐点,
别挡着赵磊夹菜。”王强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席间,
话题自然围绕着赵磊的“大工程”展开。“最近接了个新项目,在城东,规模不小,
忙得脚不沾地。”赵磊呷了一口汤,慢悠悠地说。“哎呀,能者多劳嘛!”母亲立刻接话,
满脸与有荣焉,“我们赵磊就是有本事!不像有些人,就会守着个小店,
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她这话没指名道姓,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王强,意思不言而喻。
王强夹菜的手顿了顿,没说话,低头默默吃饭。张雅感觉心里的火苗“噌”地一下窜高了。
她刚想开口,女儿媛媛恰好伸筷子去夹一块放在赵磊面前的糖醋排骨。“啪!
”母亲眼疾手快,一筷子轻轻打在媛媛手背上,虽然不重,但声音清脆,“这孩子,
怎么没规矩!让你小姨夫先吃!”媛媛“哇”一声哭了出来。张雅猛地放下筷子,
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看着母亲那张写满偏袒的脸,
再看看妹妹一家习以为常、甚至略带优越感的表情,
最后目光落在身旁沉默得如同背景板的丈夫身上。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平、愤怒,
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烧向了终点。父亲骨折住院,她和王强跑前跑后,
垫付了两万医药费,妹妹一家当时说资金周转不开,
事后却再没提过还钱的事;母亲不管他们店里多忙,坚持要求他们每天送饭,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慢了就是“不孝”;赵磊,这个所谓的“包工程”的妹夫,三年来,
打着“关照生意”的旗号,带着各路人马在他们饭馆吃饭,记账,累积下来将近十万,
从未主动结过一次账……他们夫妻俩起早贪黑,一分一毛攒下的血汗钱,
就这么被所谓的“亲情”无声地吞噬着。以前,她总告诉自己,算了,都是一家人,
计较太多伤和气。她内心深处,或许还存着一丝渴望,渴望通过自己的付出,
能换来母亲哪怕一点点的公平看待和关爱。但现在,看着母亲对妹妹一家的百般呵护,
对王强和媛媛的轻慢苛责,她终于明白了。不是她做得不够好,而是在母亲眼里,她和王强,
从一开始就是“贫”,是需要被索取、可以被轻视的一方。而妹妹一家,
特别是那个能“包工程”的妹夫赵磊,代表的是“富”,是需要被巴结、被讨好的对象。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正准备给赵磊盛第二碗汤的母亲,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妈,汤等一下再盛。我们先来算算另一笔账。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脸色微变的赵磊和有些错愕的张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赵磊,
你在我们店里记账吃了三年多的饭,一共十万左右。我知道你们工程款刚结了一批。这钱,
今天,现在,请你们立刻还给我们。”一瞬间,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母亲盛汤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那惯有的、对妹妹一家的笑容凝固了,
转而变成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王强猛地抬起头,看向妻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但随即,那震惊慢慢化为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
但似乎……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张雯和赵磊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中秋家宴,
五味杂陈。但此刻,所有的味道,都凝聚成了张雅话语里,那淬了冰的决绝。
那层维系了多年的、脆弱的亲情面纱,被她亲手,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口子。
张雅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客厅里那片刻的死寂,
几乎能吞噬掉所有人的呼吸。母亲李爱华的手还僵在半空,汤勺里的汤汁晃了晃,
滴落两滴在洁白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污渍。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
随即是勃然的怒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张雅!你胡说什么!疯了是不是!
大过节的,提什么钱不钱!丢不丢人!”她迎着母亲喷火的目光,腰背挺得笔直,
怀里还搂着小声抽泣的媛媛,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妈,我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