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还好来得及
秋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地面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投下一片片温暖而斑驳的光影。
厅内两侧陈列着象征著父亲赫赫战功的兵器与甲胄,寒光内敛,却自有一股肃杀威严弥漫其间,与那些摆放得当、透着雅致的古董瓷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既显武勋之家的赫赫声威,又不失世家大族的底蕴与温馨。
空气中飘散着早膳后清茶的淡雅香气,以及一种名为“家”的安稳气息。
这一切,都与沈缨最后记忆中的画面——血污浸染的地面、断裂的兵器、横七竖八的尸体、冲天的火光与绝望的哀嚎——形成了极致而残酷的对比。
她一步步走向正厅,脚步刻意放得轻缓,每一步却都像踩在刀刃上,又像是踏在虚幻的云端。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掩盖周遭一切声音。
脚下是坚实光洁的金砖,而非记忆中那粘稠得无法挣脱、浸满了至亲鲜血的冰冷血泊。
廊下走过的仆从们脸上带着的是恭敬而安稳的笑容,步履从容,而非她最后所见的那般,面无人色,在屠刀下惊恐奔逃,最终化作一地残缺的尸身。
她停在威烈堂那高大的厅门外,几乎是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干净、温暖,带着茶香与淡淡的檀木味道,将她鼻腔里那顽固残留的、来自前世的血腥与焦臭气息狠狠压了下去。
她死死攥紧袖中的双手,利用指甲陷入掌心的尖锐痛楚,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咆哮的蚀骨恨意、那失而复得几乎令她癫狂的喜悦、以及那深切入髓的悲伤与恐惧,全部死死地、不留一丝痕迹地压回心底最深处,牢牢锁住。
她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脸上己努力调整出一副与往常似乎并无二致的神情,只是或许比平日少了些许跳脱,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
她抬步,稳稳地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踏入了威烈堂。
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主位上的身影。
她的父亲——沈巍。
此刻并未穿着朝服或铠甲,只一身藏青色家常锦袍,却依旧坐姿如松,挺拔如山岳。
他手中持着一卷兵书,却并未专心阅读,而是微微侧头,正与身旁的妻子低声笑谈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因常年征战而烙印在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化为了一种居家时才有的温和与从容。
他的脸庞是健康红润的,眼神锐利却充满着勃发的生气与暖意。
而不是……而不是她最后看到的那个样子——浑身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刺猬一般,战甲破碎,鲜血染红了征袍,那双总是充满威严与慈爱的眼睛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皇宫的方向,倒在一片血污与尸体之中,至死不曾倒下,却充满了滔天的悲愤与不甘!
她的视线微微移动,落在父亲下首的母亲——林氏身上。
母亲正微微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方绣了一半的帕子,银针在她纤巧的手指间灵活穿梭。
阳光温柔地勾勒出她依旧美丽娴静的侧脸轮廓,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却只简单簪了一支通透的玉簪,衬得她气质雍容华贵,又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
她似乎听到了丈夫有趣的话语,唇角轻轻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偶尔抬眼与父亲对视一下,眼中流转的是经年不变的缱绻情意。
她是健康的、鲜活的、呼吸平稳的。
不是那个被发现时,倒在父亲不远处,背后一道致命的刀伤几乎将她斩断,手中却还紧紧握着一把匕首,保持着护卫姿态的刚烈身影!
不是那个身体早己冰冷僵硬,再也无法温柔唤她“缨缨”的母亲!
她的兄长沈霆正立于一片暖阳的光晕之中。
他身姿挺拔如白杨,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练功服,更衬得肩宽腿长,蓬勃的朝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手中并无真枪,却以指代矛,正酣畅淋漓地比划着一套新习的枪法。
动作时而凌厉如电闪,时而沉稳如山岳,腾挪转身间,衣袂带风,猎猎作响,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之美。
他一边演练,一边朗声说着话,嗓音清亮,意气风发,讲述的是军营校场上的趣事,某个新兵蛋子如何出糗,某位教头如何严厉。
那生动的描述,配上他飞扬的神采,逗得一旁的人掩唇轻笑。
而那被他逗笑的,正是她的姐姐沈玥。
沈玥端坐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衣裙,衬得她肤光胜雪,人比花娇。
她手中执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缂丝团扇,此刻正半掩着面,露出的眉眼弯成了美好的月牙儿,里面盛满了毫无阴霾的笑意,带着被娇养长大的世家贵女特有的娇憨与明媚。
她就像一株被精心呵护在暖房中的名贵花朵,刚刚绽放出最动人的姿态,全然不知命运的凄风苦雨己在远方酝酿,即将无情摧折。
这一幕——兄长矫健的身影,姐姐明媚的笑容,父母脸上温和的注视,空气中流淌的安稳与温馨——如此鲜活,如此温暖,如此……触手可及的珍贵。
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钝刀,狠狠撞入沈缨的心口。
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不清,一层滚烫的水汽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上,几乎要决堤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乌黑的发丝随之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侧脸。
借着整理素白袖口的动作,冰凉的指尖飞快地、用力地揩过眼角,将那不听话的湿意狠狠拭去。
不能哭。
绝不可以哭。
现在,此刻,她必须是那个被宠坏了的、快乐无忧的、不识愁滋味的沈家二小姐。
“缨儿来了?”
母亲最先注意到小女儿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绣活,温柔地朝她招手,语气里带着天然的宠溺,“快过来,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早上紫玉来说你有些头晕,要多睡会儿,现在可好些了?”
父亲也闻声抬起头,目光越过兵书落在小女儿身上,那张惯常威严、令敌军胆寒的脸上,此刻漾开的全是慈爱与温和:“是啊,若还觉得不适,莫要逞强,立刻让府医再来瞧瞧。”
哥哥停下了虎虎生风的比划,收势站定,额角带着运动后的微汗,笑着望过来,嗓门洪亮:“我看小妹准是睡懒觉找的借口!
快过来,评评哥哥这招‘回马枪’使得有没有爹当年的风范!”
姐姐也止了笑,将团扇轻轻放下,眼波流转间带着戏谑,柔声打趣:“莫不是昨夜又偷偷窝在被子里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到三更半夜,这才起迟了?”
这些声音——关切的、调侃的、充满烟火气的、她曾在无数个日夜悔恨思念的、以为永世再不得闻的声音——如同最温暖的潮水,瞬间将她紧紧包裹。
胸口被一种巨大到近乎疼痛的幸福填满,酸涩与狂喜交织翻腾,几乎要让她窒息。
如今失而复得,才真切地体会到,这平凡的一幕,竟是世间最沉重、最无价的珍宝。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那几乎要僵住的嘴角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甚至带着些许撒娇意味的笑容。
她快步走上前,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着父母屈膝行礼,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努力压住那一丝几乎要逃逸出来的哽咽:“爹爹,娘亲,女儿真的没事了,就是贪睡了会儿,让爹娘担心了。”
随即,她转向兄姐,故意撅起唇,做出往日里被调侃时最常做的娇嗔模样,脚尖轻轻一跺:“哥哥就知道取笑我!
姐姐你也学坏了!
我才没有看话本子呢!”
她几步走到姐姐身边的空位坐下,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亲昵地挽住沈玥的手臂,将半边身子轻轻靠过去。
她坐在那里,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流转,贪婪地、刻骨地描摹着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每一寸面容,将他们此刻鲜活的神态、温暖的笑容、熟悉的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深深地镌刻进灵魂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