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宫候
朔风卷着枯草掠过马蹄,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腥气吹进每个人的鼻腔。
“侯爷,这次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林校尉裹紧了身上的甲胄,他敏锐的察觉到风里的味道不对劲,像是陈年血痂混着腐土的气味。
被称作侯爷的中年男人勒住缰绳,他侧脸的刀疤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那是早年与戎族厮杀时留下的印记。
“霍家村灭门的事,你也该听说了。
咱们守着这道边关,手里的刀就是帝国的墙。
可若连眼皮子底下的村子都护不住……”他顿了顿,望着远处隐在枯树林里的村落轮廓,“眼瞅着要回京面圣,这桩事不查清楚,怕是又要被朝堂上那些酸儒们参上一本了。”
近两年来,戎族的骑兵几乎每月都要在边境烧杀抢掠,大乾国的国库早己被战事掏空。
圣上龙体欠安,太子是个只会斗鸡招狗的草包,满朝文武都把宝压在二皇子身上。
这节骨眼上,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皇位之争,现在的帝国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
“若是戎族干的……”侯爷喉间溢出一声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怕是又要割地,又要赔款,还得从宗室里挑个公主送去和亲。
那些养在深宫里的金枝玉叶,到了戎族的帐篷里,还能有好下场?”
正说着,林校尉突然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声音压得极低:“侯爷……我们到了。”
侯爷抬头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
夕阳的余晖把霍家村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可那片红里,却透着密密麻麻的乌黑——是凝固的血。
断壁残垣间,尸骸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有的头颅滚落在石碾旁,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来路;有的躯体被拦腰折断,肠肚拖在地上,像条黏腻的灰蛇。
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忍不住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
马队里的惊马嘶鸣起来,前蹄腾空,差点将骑手甩下来。
这时,先行探路的兵卒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甲胄上沾着的血点蹭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
他脸色惨白,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禀、禀侯爷,校、校尉……村里二十几口人,没、没一个活的!
他们身上的伤……不是刀砍的,倒像是……像是被野兽撕咬出来的,骨头碴子都露在外头!”
“难不成是遇上了狼群?
或是熊瞎子?”
林校尉蹲下身,手指戳了戳地上的血痕。
那血渍边缘泛着青黑,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舐过,留下一圈圈不规则的齿痕。
侯爷却摇了摇头,按住腰间的剑柄往前走:“我亲自去看看。”
若是野兽所为,尸骸早该被啃得七零八落,哪会留得这么完整?
更何况,风里除了血腥气,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像腐木发霉的怪味,那绝不是狼或熊能弄出来的味道。
众人跟着他走进村子,脚底下不时踢到断裂的骨头,发出“咔嚓”的轻响。
一间茅草屋的门被撞得粉碎,门框上挂着半片撕扯下来的人皮,上面还沾着几缕灰黑色的头发。
屋里的土炕塌了一角,炕桌上的粥碗翻倒在地,粥早己凝固成暗黄色,上面落着几只啃食过的苍蝇尸体。
“粮食还在,财物未失,鸡鸭牛羊都关在圈里,毛都没少一根。”
侯爷摸着炕沿上的血手印,那手印很小,像是孩童留下的。
“既不是戎族,也不是野兽。”
林校尉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蚊子哼:“那……难不成是……那种东西?”
他说着,偷偷往西周瞥了一眼,仿佛黑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们。
侯爷转头看他,目光沉沉:“太祖皇帝当年扫平五恶十六国,才定下这大乾的江山。
传闻那时候,五恶十六国遍地都是妖魔邪祟。
戎族、齐劣、芥、蜣、沽祢这五恶就不说了,光是那些妖怪……”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十米长口吐人言的巨蟒,身后长着数十条人手的古怪和尚,狗面人身的妖怪,脑袋像皮球上面鼓起了无数颗眼球的女人……”200多年前的故事早就变成了大人吓唬小孩的传说,可驻守边关的将士们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因为他们亲眼见过。
五恶十六国混战的百年,中原大地就是座活地狱,多少人睡梦里都能听见妖怪啃食人肉的声音。
正说着,旁边突然传来士兵的惊叫,那声音尖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侯爷!
这、这有个小娃娃!”
侯爷猛地回头,只见村口那间塌了一半的土坯房后,站着个满身血污的女孩。
她个子小小的,穿着件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纠结成一团,上面沾着的血己经发黑,像块凝固的脏抹布。
“小娃娃,过来,我们不是坏人。”
侯爷的声音竟不自觉地放柔了。
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本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此刻却硬生生挤出几分温和,只是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去,看着有些诡异。
女孩眨巴着眼睛,从门后慢慢走出来。
她的脸蛋很白,白得像那京城里上好的宣纸,只有脸颊上沾着的一块血污,像是画上去的红痣。
奇怪的是,她身上没有伤口,那些血污像是别人的。
没人注意到,她走过一具断手的尸骸时,脚尖轻轻碾了碾地上的碎骨,嘴角几不可查地往上翘了翘。
“这里发生了什么?”
侯爷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害。
女孩仰起头,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像是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细细的,却异常清晰:“他们好吵……还有个道士,穿着黄衣服,说要杀我。”
她顿了顿,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舔嘴角,那里沾着的一点血渍瞬间消失了。
“然后,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侯爷的眉头猛地皱起,林校尉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这孩子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可她说的是杀了整整一村的人。
“可怜的孩子,定是吓坏了,胡言乱语呢。”
侯爷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女孩的头发很硬,像钢丝似的,他的指尖触到一处黏腻的地方,低头一看,是块己经半干的脑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在衣摆上蹭了蹭:“除了你,还有活人吗?”
“没了,都死了。”
女孩说得干脆利落,眼睛里没有丝毫悲伤,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你叫什么名字?”
“霍厌璃。”
“好名字。”
侯爷站起身,“我家女儿正好缺个丫鬟,你跟我走吧,有吃有穿,饿不着。”
林校尉连忙走过去拉起了霍厌璃的手。
“小丫头走运了!
跟着侯爷,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霍厌璃却猛地甩开他的手,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别碰我。”
她刚才在屋里数过了,村子里的米只够吃半个月,鸡鸭虽然活着,可她总不能天天生啃。
跟着这些人,至少能吃饱饭。
她跟着队伍往村口走,路过那片尸骸时,脚步顿了顿。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上,影子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着。
林校尉下令点火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熊熊烈火升起,浓烟滚滚,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暗红色。
那些焦糊的气味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什么东西烤熟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只偷吃到糖的猫。
很快,霍家村的灭门案就成了“意外失火”。
必安城里的大官们忙着争权夺利,谁会在乎一个偏远村庄的死活?
他们不知道,那把火没烧掉所有痕迹,比如女孩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暗红色,比如她夜里睡觉时,嘴角偶尔会溢出的、带着血腥味的涎水,又比如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藏着的是比五恶十六国那些妖魔还要阴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