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残羹
北平城叫一场鹅毛大雪捂了个严实。
前门楼子灰扑扑的墙砖垛口,各家各户翘起的飞檐兽头,连同棋盘街上那些冻硬了的车辙马粪,全盖上了一层素净,却掩不住底下透出的,这座千年帝都日渐衰朽的沉沉死气。
风跟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瑞宁,曾经的瑞家九爷,此刻正蜷在一家“南恒裕”油盐店支出来的窄窄屋檐下,尽可能地把那件早己辨不出原色、棉花结成硬块的破棉袍子裹紧些。
他脚上一***了嘴的破棉鞋,早被雪水浸透,十个脚趾头冻得像是没了知觉,只在挪动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麻。
斜对面,“同福号”的伙计提着一桶刚挑来的热水,哗啦一声泼在门口的冰坨子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热气。
那热气里,似乎还裹着后厨正在蒸的、白面馍馍的香甜气。
瑞宁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抽搐着疼。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连口唾沫都咽不下去。
曾几何时,这前门大街,他瑞九爷是横着走的。
瑞家虽比不得铁帽子王,可也是正经的内务府世家,管着皇家的织造采买,油水厚实。
他瑞宁是老太爷老来得子,排行第九,自小就是蜜罐里泡大的,顶顶受宠。
在这条街上,他看上的玩意儿,从没有“买”这一说,只有“赏脸”。
各家掌柜的见了他那辆华丽的西洋马车,老远就堆着笑迎出来,一口一个“九爷吉祥”,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可现在……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铃铛响打断了他那点可怜的回忆。
一辆崭新的、黑漆锃亮的福特T型小汽车,慢悠悠地驶过积雪的街面,引得路边缩着脖子的小贩和行人都抬眼去瞧。
车子在“瑞蚨祥”绸缎庄门口稳稳停下。
司机小跑着下来,恭敬地拉开车门。
先探出来的是一双油光水滑的西洋皮鞋,接着,一个裹着厚实貂皮大氅、头戴土耳其水獭皮帽的胖大身躯钻了出来。
那人手里还揣着个亮闪闪的西洋景怀炉,一张胖脸被皮毛领子拥着,红光满面。
是福海!
那个以前天天跟在瑞宁***后面,“九哥”、“九哥”叫得亲热,在他家听谭鑫培的戏,能连蹭半个月饭,没少得他照拂的福海!
瑞宁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光亮。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屋檐下挣扎出来,踉跄着扑到街边,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福…福海兄弟!”
那声音干涩得像破锣,被寒风一吹就散了。
但福海还是听见了。
他正要抬脚迈上“瑞蚨祥”的高台阶,闻声回过头。
目光落在瑞宁身上,那是一种极快的,带着惊愕,随即转为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的打量。
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极其不祥的东西。
瑞宁伸着枯瘦的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福海…是我,瑞宁啊…赏…赏口吃的……”福海那肥厚的眼皮猛地一跳,像是生怕被这“晦气”沾上,迅速扭过头去,对着旁边躬身候着的“瑞蚨祥”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哪来的叫花子,轰走轰走!
挡着道儿了!”
说罢,再不看瑞宁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扶着伙计的手,一步踏进了那温暖如春、绸缎光滑的店铺里。
厚重的棉布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风雪与不堪。
瑞宁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
指尖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着。
街边几个抱着胳膊看热闹的车夫发出几声嗤笑。
“呸!
什么玩意儿!”
一口浓痰落在瑞宁脚边的雪地里。
那口痰,像是最终砸垮了他的什么东西。
瑞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噗地一下,被这现实的风雪彻底浇灭。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下去,歪在冰冷的雪泥里。
意识模糊间,只觉得冰冷刺骨,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
耳边似乎还有“同福号”伙计呵斥驱赶其他乞丐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卖硬面饽饽的苍凉叫卖……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
他被一阵更剧烈的胃痛唤醒。
天己经暗了下来,雪小了些,风却更大了。
他发现自己滚到了一个背风的、堆满垃圾和积雪的死墙角。
浑身都己经冻得麻木,只有胃部的抽搐提醒他还活着。
饿…太饿了…他像条濒死的野狗,用尽最后力气,在冰冷的雪泥和腐烂的菜叶垃圾里徒劳地扒拉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发馊的窝头,半拉冻硬了的瓜皮……手指在污泥里摸索着,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
不是吃的。
他有些失望,但还是下意识地,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把那东西从污泥里抠了出来。
是一本书。
一本残破不堪、被雪水浸得透湿、封面都快烂掉的册子。
他本想扔掉,可借着积雪反射的、微弱的夜色天光,他瞥见了封面上几个模糊的、曲里拐弯的洋文字母,下面,是一行娟秀的毛笔小楷:《格致汇编·泰西机器图说》他鬼使神差地,用脏污的袖口,胡乱擦了擦封面的污泥和冰碴。
颤抖着,翻开那沉重湿黏、几乎粘在一起的书页。
里面,不是他读惯了的西书五经,也不是他爱看的戏本小说。
而是一张张图。
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他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的玩意儿。
有巨大无比、带着无数飞轮和连杆、似乎能喷云吐雾的钢铁怪物;有结构精巧、由无数齿轮咬合、仿佛能自行运转的复杂机构;有像鸟非鸟、长着铁翅膀、标注着“飞行机”的奇异造物……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注解,什么“蒸汽力”、“活塞”、“传动轴”、“轴承”……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但那些冰冷、严谨、充满奇异美感和磅礴力量的线条,那些超越他所有认知和想象的机械结构,像是一道划破沉沉暗夜的闪电,带着蛮不讲理的力道,猛地劈进了他混沌一片、只剩饥饿与绝望的脑海!
瑞宁,这位曾经只知风花雪月、提笼架鸟的瑞家九爷,此刻像一尊冻僵的雕塑,蜷缩在北平城最肮脏的角落,捧着一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不知哪个落魄维新党或通晓洋务的学子遗落的西洋机器图谱,看得痴了,呆了,魔怔了。
那冰冷的、陌生的、由杠杆、齿轮和蒸汽构成的世界,与他曾经拥有的、那个由绫罗绸缎、古玩玉器、名伶美妾构成的温柔富贵乡,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他冻得乌紫、裂着血口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着书页上那个喷吐着浓烟的庞大机器,仿佛要透过这薄薄的、脆弱的纸页,触摸到那钢铁的冰冷与力量。
风雪依旧。
远处,隐约有报童尖着嗓子吆喝最新的时局消息,有谁家院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留声机咿呀唱着《贵妃醉酒》……而这破败的、被遗忘的墙角,只有雪落无声,和一个人逐渐变得粗重、滚烫的呼吸。
那本残破的《泰西机器图说》,被他死死攥在怀里,像是落水者抱住了最后一根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