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块端方的和田玉,被利刃劈成两半,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他抹净表面的炭灰,"明远"二字便显了出来——父亲顾明远的表字,县学教谕的信物。
"阿爹......"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指节捏得发白。
玉佩棱角刺进掌心,痛意顺着血脉窜上眼眶,可他偏要睁大眼睛,看城楼上那两具首级被夜风吹得晃荡。
母亲的白发扫过父亲的下颌,像极了从前他们在檐下纳凉时,母亲替父亲理胡须的模样。
"父仇不共戴天。
"他把玉佩按进掌纹最深的地方,血珠渗出来,在玉面染开暗红的花,"我若苟活,必令赵德昭身败名裂。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铁蹄声。
顾辰猛地抬头。
残墙那边跃下道黑影,玄色劲装绣着黑鸦图腾,面覆青铜喙状面具,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是黑鸦队头领铁喙。
"活的带回去,死的也得验明正身!
"铁喙的声音像刮过磨刀石,腰间九环刀震出嗡鸣。
身后二十几个黑衣卫卒呈扇形散开,火把将废墟照得亮如白昼。
顾辰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扯下外袍裹住头脸,外袍下摆还沾着陈阿牛围裙的碎布——老仆用命护下的砚台和铁尺,此刻正压在他腰腹间。
他猫着腰冲向院后,靴底碾过焦木发出脆响,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污水沟的腐臭撞进鼻腔时,他几乎要呕出来。
齐腰深的污水漫过膝盖,青苔滑得他差点栽倒。
他摸到坍塌的柴堆,枯枝扎进手背,却借着柴草倾倒的声响滚进缝隙。
污水漫到下颌,他咬着牙屏住呼吸,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头儿,这有本破书!
"顾辰的心脏漏跳一拍。
是《孟子》残页。
方才从怀里掉出来的,被风吹到了断梁下。
"读书人?
"铁喙的皮靴碾过书页,"不过一堆烂纸。
"他蹲下身,青铜面具在火光里泛着冷光,"顾家那小崽子,若是敢往书院跑......"他突然笑了,"正好,省得老子去搜。
"脚步声渐远。
顾辰数到第三十七个呼吸,才敢掀起柴草缝隙往外看。
黑鸦队的火把连成一条线,正往城北官道方向去——那里首通白鹿书院,是所有落难学子的第一选择。
他抹了把脸上的污水,沾着泥的手指按在唇上。
马厩的木门吱呀一声时,守夜的老伙计正蜷在草堆里打呼。
顾辰摸出怀里的铁尺——那是父亲当年当县学教谕时用来戒尺,此刻握在手里,竟比刀还沉。
他轻手割断瘸腿老马的缰绳,那马通人性般只打了个响鼻,没出声。
"委屈你了。
"他拍了拍马臀,在马腹上蹭了蹭脚印,又故意在官道边的泥地里踩出一串深脚印。
马蹄声响起时,他缩在墙根,看着那马瘸瘸拐拐往城北去,这才转身往城南走。
城南是贫民窟,烂泥路混着泔水,茅厕的味道比污水沟还冲。
顾辰摸黑钻进废弃砖窑,后背贴上冰凉的窑壁,这才发现浑身都在发抖。
雨是后半夜下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砖窑顶上,像有人在敲丧鼓。
顾辰摸出怀里的半块玉佩,借着闪电的光,看见"明远"二字被血浸得发亮。
他想起父亲教他读《孟子》的夜,油灯下父亲的手指点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阿辰,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让天下人都能读书。
""赵德昭杀我全家,是为堵天下人之口。
"他突然开口,雨声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那我便让全城人,都成为我的嘴。
"闪电照亮他的眼睛。
方才还泛着红血丝的瞳孔,此刻像淬了火的剑,亮得刺人。
砖窑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咚——"顾辰摸了摸怀里的《孟子》残页,血渍己经干了,"为生民立命"几个字却像活了,在他心口发烫。
他解开衣襟,把半块玉佩塞进贴身处,那里还藏着陈阿牛用命护下的端石砚台——砚底刻着"耕读传家",是顾家三代人的底气。
雨渐渐小了。
顾辰靠着窑壁闭目养神,听着远处传来鸡叫。
他知道,天快亮了。
"明日清晨......"他呢喃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台边缘,"书院考核该收学子名册了。
"砖窑外的露水沾湿了青石板,某个早起拾粪的老头哼着俚曲走过,没注意到窑洞里那道身影。
顾辰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嘴角慢慢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