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牧青梅竹马，他总说会娶我。直到他带回那个扬州瘦马，要纳她为妾。
我笑着替他张罗婚事，他却红着眼问我：你怎么不难过？后来我亲手为他的新娘梳妆，
他当众掀了喜轿。阿沅，他颤抖着吻我，我只要你的孩子。---庭前的玉兰花，
正开到第七日。最盛的那一树，已经开始有了颓势，边缘微微卷起，一点枯黄，
像美人裙摆沾染了尘。余沅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卷《舆地纪胜》，
目光却落在那些将败未败的花瓣上。风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
是她听了二十年的节奏。她没抬头，直到那双玄色缎面的靴子停在她眼前，遮住了一片光。
“阿沅。”沈牧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他是这金陵城里最年轻的布政使参议，前程锦绣，连带着这沈府的一草一木，
似乎都比别处更葳蕤些。“嗯？”余沅抬起眼，笑了笑，手里的书卷又翻过一页，
“今日回来得倒早。”沈牧在她身侧的矮凳上坐了，自有丫鬟无声地奉上茶来。他没接，
目光落在余沅身上，初夏的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有件事，要同你说。”他开口，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余沅终于从书卷上彻底抬起眼，看向他。他们自幼一处长大，他蹙一蹙眉，她便知道是为何。
此刻他神色如常，可那眼底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决断的东西。她没说话，
只静静等着。“我遇着一个人，”沈牧的声音放缓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是扬州来的……姑娘，身世飘零，很是不易。我打算，接她进府。”廊下一时静极，
只有风吹过玉兰树叶的沙沙声。接她进府。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余沅耳中，
却像是冰珠子砸在琉璃瓦上，清脆，又带着寒意。她握着书卷的手指，
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开。指尖下的纸页，微微起了皱。“纳妾？”她问，
声音依旧平和。沈牧看着她，点了下头：“是。给她一个名分，也算是个倚靠。”余沅垂眸，
看着书页上“扬州”二字，忽然觉得有些刺眼。她记得他说过，扬州的琼花好看，
瘦西湖的月色，比金陵的更温柔。她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
唇边竟漾开一点极淡的笑意：“好事。府里是冷清了些。什么时候进门？我也好早些准备。
”沈牧似乎怔住了。他预想过她的惊愕，她的不满，
甚至她的泪水——他连如何安抚的说辞都在心底过了几遍。独独没有料到，
会是这般云淡风轻，甚至带着点……替他欣喜的模样。他眉头慢慢蹙起，
盯着她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浅笑，像是要从那笑容里找出些什么。“你……不觉着什么？
”他终是忍不住问。余沅将书卷轻轻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站起身，
理了理微皱的裙裾：“觉着什么？男人家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如今官声正好，
身边多个人照料，也是应当的。”她说着，甚至朝他走近一步，目光清凌凌的，
不含一丝怨怼，只有恰到好处的关切：“那位姑娘叫什么？喜好什么？既然要进门，
一应规矩用度，总不能委屈了人家。院子我看西边那个‘汀兰水榭’就挺好，临着水，
夏日凉爽，我明日就叫人去收拾出来。”她语气从容，条理清晰，俨然一位贤惠大度的主母，
在为自己的夫君张罗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沈牧看着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
看着她唇角那抹得体的弧度，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预想中的风雨没有来，这风平浪静，反倒让他无端地生出几分愠怒。他嚯地站起身，
声音沉了下去：“她叫晚晴。其余的，你看着办就是。”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了。
那背影，竟带着几分仓促的意味。余沅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月洞门后，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终消失无踪。她重新坐下，目光空茫地落在那些玉兰花上。
怎么不难过呢？青梅竹马二十年，他爬树为她摘杏子摔破了膝盖，他熬夜为她抄录孤本典籍，
他在她爹娘病榻前握着她的手说“阿沅别怕，有我”。他说过无数次，金陵的桃花开的时候，
就用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后来，他入了仕途，婚事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从不催他，
只安心替他打理家事，应酬往来，让这沈府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她以为，他们之间，
早已不需那些虚礼。原来，只是她以为。风大了些，吹落几片白玉似的花瓣，悠悠地，
打着旋，落在她裙边。她缓缓俯身，拾起一片。花瓣柔软，带着将尽的香气，
和一丝冰凉的触感。她只是，习惯了不在他面前失态罢了。半月后，晚晴进了门。
没有大操大办，只一顶青绸小轿，从侧门抬了进来。晚晴的确生得极好，
是那种江南水乡孕育出的纤柔，眉目如画，肤光胜雪，行动间似弱柳扶风，
一双秋水眸子里总像含着薄雾，我见犹怜。她给余沅敬茶时，
声音也是软糯的：“姐姐请用茶。”余沅接过，抿了一口，
说了几句“和睦相处、伺候好夫君”的场面话，又赠了一对赤金缠丝镯子做见面礼。
晚晴谢了，垂着头，姿态恭顺。沈牧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在那晚晴微微抬眼觑他时，目光柔和了一瞬。日子仿佛就这么过了下去。
沈牧去晚晴院子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水榭那边时常传来丝竹声，是晚晴在弹琵琶，
呜咽咽咽的，像江南的夜雨。余沅依旧打理着府中一切，神情平静，举止从容。
只是她不再在廊下看书，那本《舆地纪胜》被她收进了箱笼深处。偶尔在园子里遇见，
沈牧看着她淡漠的侧脸，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总是沉默。有一次，他深夜从衙门回来，
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余沅住的正院外。院里漆黑一片，早已熄了灯。他站在那株玉兰树下，
看了许久，直到露水沾湿了衣襟。他以为他会看到她的失落，她的憔悴，甚至她的怨恨。
那样至少证明，她是在乎的。可她没有，她把他和她之间的一切，连同他这个人，
都妥帖地安置成了一个“沈府”，而她，只是尽职尽责的管家。这认知让他心头火起，
却又无处发泄。转眼入了秋。某一日，晚晴被诊出了身孕。消息传来时，
余沅正在核对府中的账目。她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黑。
她搁下笔，平静地对报信的婆子道：“知道了。去库房里取些滋补的药材送去，
再告诉晚晴姑娘，好生养着，缺什么直接来回我。”婆子喏喏退下。当晚，沈牧来了正院。
他似乎是饮了酒，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不浑浊，反而亮得有些逼人。他挥退了丫鬟，
走到余沅面前，低头看着她。余沅正对镜拆卸簪环，从铜镜里看到他，动作未停，
只淡淡问：“夫君有事？”“晚晴有孕了。”他盯着镜中的她，一字一句道。“是，
下午已知晓了。”余沅拔下最后一根玉簪，如云青丝披泻下来，衬得她侧脸有些苍白，
“我已吩咐下去，好生照看。”沈牧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阿沅，你怎么……一点不难过？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甚至是……委屈。余沅拆卸头发的手，
终于停住了。她缓缓转过身，抬起头，直面着他。烛光下，她的眼眸清亮得像山涧的寒潭。
“沈牧，”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想让我如何难过？
”“是哭闹不休，让你厌弃？是苛待晚晴，彰显我的妒忌？还是终日以泪洗面，
守着那些旧日言语，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离得那样近，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芷草清香。“我替你张罗纳妾，替你照顾有孕的姨娘，
把你这沈府打理得上下妥帖。你还要我如何？”她微微偏头，
唇边竟又漾起那抹他看了便觉刺眼的笑，“难道要我捧着这颗心，送到你面前，
由着你看着它碎掉，再笑着说‘无妨’么？”沈牧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强装的镇定下，
是他从未见过的破碎感。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她却后退一步，避开了。
“夜深了，夫君明日还要上朝，请回吧。”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疏离的平静。
沈牧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手僵在半空，最终，颓然落下。晚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沈老夫人从老家来了信，说既是有了子嗣，便不能一直委屈着做妾，
提了要将晚晴扶为正室的意思。这话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沈牧没有明确反对，
或许是因着对晚晴的怜惜，或许是因为那未出世的孩子，又或许，
是因着余沅那始终如一的、令他无力的“宽容”。纳采、问名、纳吉……六礼一步步走着。
余沅亲自操持着一切，比上一次纳妾更为尽心。挑选吉日，拟定宾客名单，置办聘礼，
定制嫁衣……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她甚至亲自去了晚晴的院子，为她量体裁衣，
挑选大婚时用的头面首饰。晚晴看着她，
目光怯怯中带着一丝即将成为女主人的试探性的得意：“辛苦姐姐了。”余沅拿着软尺，
量着她的腰围，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道：“分内之事。”她的手指冰凉，
触到晚晴温热的皮肤，晚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余沅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
却让晚晴心里莫名一寒。大婚的前一晚，余沅又一次来到水榭。
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描金漆盒。“明日便是大礼，我来替你上头，梳妆。”她对晚晴说。
晚晴有些受宠若惊，又隐隐觉得不安。但余沅的神色太过自然，语气太过不容置疑。
她依言坐在了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两张脸。一张年轻娇媚，
带着新嫁娘的羞怯与期盼；一张清丽苍白，眉眼间是阅尽世事的沉静。余沅打开漆盒，
里面是全套的梳篦、发簪、珠花。她拿起一把犀角梳，解开晚晴的发辫，一下一下，
慢慢地梳着。她的动作很轻柔，很专注，像是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乌黑的长发在她指尖流淌，她将它们挽起，盘成繁复华丽的发髻，
插上沈牧特意为这次婚礼打造的金簪步摇，珠翠环绕，流光溢彩。最后，她拿起笔，
为晚晴描眉，点唇。镜中的新娘，明艳不可方物。“好了。”余沅放下笔，退后一步，
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晚晴看着镜中陌生的、华美的自己，脸上泛起红晕，
低声道：“多谢姐姐。”余沅没说话，只是将那漆盒轻轻合上。咔哒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第二日，沈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
身着大红喜服的晚晴，被搀扶着，拜别了虽无高堂在场，却也走了形式，蒙着盖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