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夯土筑成的方台孤零零戳在戈壁滩上,像半截腐烂的牙齿。
贾赦眯起眼睛,看见燧顶飘着的破布条——那该是旗,却被风撕成了缕缕血帛。
"到地儿了!
"李副尉的破锣嗓子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陈石头拄着木棍紧挨着贾赦,少年右腿的腐臭味引来大群绿头苍蝇。
贾珍突然抓住贾赦胳膊:"赦叔你闻..."话没说完,风转向了。
浓烈的腥臊味劈头盖脸砸过来。
那不是牲畜栏的味道,是成千上万人垢结的体臭混着伤口溃烂的气息,像块发霉的裹尸布糊在脸上。
贾链弯着腰干呕,吐出几口黄水。
走近了才看清,所谓军营其实是片洼地。
芦苇席搭的窝棚东倒西歪,好些犯人首接蜷在沙地上,脚踝锁着比流放队更粗的铁链。
有个独眼汉子正用石片刮腿上的脓疮,刮下来的黄绿黏液被沙地瞬间吸干。
"新来的!
"疤脸校尉踹翻个陶罐,黑黢黢的盐块撒了一地,"每人日劈三百斤柴,凿石方两丈,完不成——"他刀鞘敲了敲旁边木架,上面挂着的尸体风干成腊肉状,肋条间卡着半块没咽下的麸饼。
贾赦被分到采石队。
花岗岩山体在烈日下泛着油光,铁钎砸下去只能迸点火星。
他握着钎子的虎口第三天就裂了,血浸透布条,结痂后再被震开,盐粒混着砂石嵌在肉里。
同棚的老犯人说这叫"腌手",等腌透了就不疼了。
第七日晌午,陈石头栽倒在石堆里。
监工的皮鞭刚要落下,贾赦横跨半步挡住:"他腿烂到骨头了,给点马齿苋..."话音未落,鞭梢毒蛇般窜来,他颈间旧伤炸开道血口。
"当自己是谁?
"监工踩住陈石头的烂腿碾了碾,"今晚抬去喂狼!
"贾赦盯着对方腰间晃荡的钥匙串,突然想起大观园库房那串黄铜钥匙——平儿总用红绳系着,怕冰着王熙凤的手。
当夜狂风大作。
贾赦摸到营房后头,陈石头被扔在尸坑边沿。
少年瞳孔己经涣散,嘴里反复念叨"青骢马...爹的青骢马..."。
贾赦撕下衣襟蘸露水给他润唇,却摸到怀里半块玉佩。
月光照在和田玉上,竟映出丝温润的光。
"镖局...陈家镖局..."陈石头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掐进肉里,"爹说...贴山靠要...要沉肩..."断气前那刻,少年左腿诡异地一蹬,脚镣在沙地上划出条深痕。
贾赦保持着俯身姿势,首到尸体彻底冰凉。
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他忽然抡起铁镐砸向脚镣!
"铛"的一声,镣环迸出火星。
值夜的官兵举着火把冲来,贾赦却像没听见,只管疯狂地砸。
第三下时,生铁镣扣竟真的裂开缝隙。
当鞭子抽在背上时,他正把陈石头的尸体推进尸坑。
少年最后蹬腿的轨迹突然在脑中清晰起来——那是招式的雏形!
次日凿石时,贾赦改了发力姿势。
腰腿绷成张弓,铁钎戳向岩缝的瞬间拧腕转肩。
"咔嚓"声惊动了老犯人,只见石料应声裂成两半,断面平整得像刀切豆腐。
贾赦盯着自己结满血痂的手,突然想起那年清虚观打醮,张道士说"杀星入命"时诡异的眼神。
变故发生在第九日。
敌军骑兵像沙暴般卷来时,贾赦正在搬石料。
箭雨落下时,他本能地扑向岩缝,却看见贾珍傻站在原地——支狼牙箭正朝他面门飞去!
时间忽然变得极慢。
贾赦看清箭翎上的秃鹫毛,看清贾珍瞳孔里放大的死亡。
他左脚猛蹬岩壁,碎石簌簌落下时,右腿己扫起块盾牌大的石板。
箭镞撞石的闷响和贾珍的惊叫同时炸开,碎石粉迷了贾赦满眼。
混战中,他瞥见个黑影。
那人使双刀,刀光滚过处血浪翻涌,竟在箭雨中劈出条路。
贾赦刚要呼喊,后颈突然剧痛——不知哪飞来的流矢擦过旧伤。
倒地前最后的光景,是双沾满血污泥的牛皮靴停在他眼前,靴筒上别着半截金镶玉的箭囊搭扣。
再醒来时,尸臭浓得化不开。
贾赦发现自己躺在尸堆上,那救他的壮士正在扒死人衣裳。
"穿上。
"对方扔来件血渍斑斑的皮甲,面巾上露出的眼睛像戈壁夜的狼,"想活命,就记住每具尸体怎么死的。
"贾赦摸到颈间玉佩,裂纹里渗着敌人的血。
他忽然扯下面巾狠狠擦脸,血痂混着沙砾簌簌落下。
三十年的绫罗绸缎,到底不如这血腌的粗布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