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小神算

西安的秋老虎刚过，空气里就浸了层凉意。

朝阳门外的安仁坊像块浸了水的老布，沉甸甸地铺在黄土坡上，土坯房的墙皮被雨水泡得发涨，露出里面丝丝缕缕的麦草，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

陈小天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锅盔，眼睛却盯着对门王婶家的烟囱。

王婶家今天蒸了槐花馍，甜香混着水蒸气从烟囱里冒出来，像条白生生的带子，缠得小天肚子里的馋虫首打转。

“又看啥呢？”

陈不凡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把锃亮的剃头刀，刀背在阳光下晃出刺眼的光。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连鬓角都透着股利落劲儿。

小天赶紧把锅盔往背后藏，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啥。”

陈不凡没戳破他，只是把剃头刀往围裙上蹭了蹭：“过来，给你剃个头。

再长，就该像个野小子了。”

小天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脑袋刚凑到陈不凡腿边，就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是肥皂混着烟草的气息，还有点说不清的、像旧书纸一样的淡香。

他小时候总爱趴在父亲怀里闻这味道，觉得比王婶家的槐花馍还让人安心。

剃头刀“沙沙”地刮过头皮，凉丝丝的。

小天透过父亲膝盖的缝隙，看见屋里条桌上摆着的那个红漆木框——框里嵌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旗袍，头发挽成个圆圆的髻，嘴角弯着，眼睛亮得像开春的河水。

“爸，”小天忍不住开口，声音被剃头刀的响动割得断断续续，“我妈……真的在京城吗？”

剃头刀猛地顿了一下，陈不凡的手僵在半空。

小天能感觉到父亲的膝盖在微微发颤，像秋风里打晃的玉米秆。

“嗯。”

过了好一会儿，陈不凡才应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京城，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住着带院子的房子，院里种着海棠花。”

“那她咋不来看我？”

小天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热乎乎地砸在父亲的手背上。

他记得去年冬天发烧，王婶守在炕边给他喂药，说“要是你妈在，肯定心疼坏了”。

那天晚上他抱着被子哭了半宿，总觉得妈妈是不是忘了他这个儿子。

陈不凡把剃头刀往桌上一放，抱起小天往炕边走。

他的胳膊很结实，却抖得厉害，像抱着件稀世珍宝。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他把脸埋在小天的头发里，胡茬扎得人有点疼，“她不是不来，是不能来。”

“为啥不能来？”

小天追问，可父亲再也没说话，只是抱着他，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土坯墙，把远处八仙庵的钟声送了过来，“咚——咚——”，像敲在人的心坎上，闷闷的。

小天后来才知道，父亲每天都会对着那张照片发呆。

尤其是在阴雨天，他会把照片从条桌上拿下来，用软布擦了又擦，擦完就坐在炕沿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个解不开的结。

有一次小天趁父亲出去挑水，偷偷爬上条桌看照片。

女人的旗袍上绣着细密的花纹，像是缠枝莲，头发上插着根银簪子，簪头镶着点绿莹莹的东西，大概是玉。

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上的脸，冰凉的，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

“看啥呢？”

王婶端着碗米汤走进来，看见小天趴在桌上，赶紧把他抱下来，“你爸的宝贝疙瘩，可不敢瞎碰。”

王婶是个矮胖的女人，脸上总带着笑，可笑里总藏着点说不清的同情。

她给小天舀了勺米汤，吹凉了递到他嘴边：“甜不甜？

你王叔今天赶集买的新米。”

小天咂咂嘴，点点头。

王婶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往门口瞅了瞅，压低声音说：“小天，婶跟你说句悄悄话，你可别告诉你爸。”

小天瞪大眼睛，使劲点头。

“你爸当年啊，可不是现在这模样。”

王婶的声音像蚊子哼，“听说在京城是做学问的，戴眼镜，穿长衫，跟你妈在海棠树下念诗呢。

后来不知犯了啥忌讳，让人追得西处跑，才抱着刚出生的你躲到这安仁坊来。”

“啥是忌讳？”

小天不懂。

“就是不能说的事。”

王婶摸了摸他的头，眼里的同情更重了，“你妈家里不同意她跟你爸，说你爸是穷书生，配不上大户人家的姑娘。

后来你爸出了事，你妈怕是……怕是被家里看得紧，走不开。”

小天似懂非懂地看着八仙庵的方向。

那里的香火总在早晨升起，白茫茫的一片，像蒙在眼前的雾。

他总觉得妈妈的故事就藏在那片雾里，看不清，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地飘在安仁坊的空气里，跟着炊烟一起钻进他的鼻孔。

从那天起，小天总爱往八仙庵跑。

不是去烧香，就是蹲在山门外的老槐树下，看进进出出的香客。

他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妈妈就会穿着照片上的旗袍，从那片烟雾里走出来，笑着喊他“小天”。

有次他看到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梳着和照片上一样的发髻，赶紧追上去，怯生生地喊了声“妈”。

女人回过头，脸上带着惊讶，随即笑了：“傻孩子，我不是你妈。”

小天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扭头就往家跑。

跑到门口，看见陈不凡正站在院里，手里拿着那张照片，眼神定定的。

小天突然觉得鼻子一酸，扑进父亲怀里：“爸，我以后再也不找妈妈了。”

陈不凡抱着他，半天没说话，只是烟锅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那天晚上，小天听见父亲在炕上翻来覆去，还隐隐约约听见他在哭，像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秋末的雨下了整整三天，土坯房的墙根渗出水来，把墙角的麦草泡得发潮。

陈不凡把照片用塑料布包了又包，藏在炕洞里的木箱里。

小天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锅盔和槐花馍还金贵，得藏在最严实的地方，才不会被风雨打坏。

雨停的那天，天刚蒙蒙亮，陈不凡就带着小天去了八仙庵。

他买了两炷香，递给小天一炷，教他跪在蒲团上，对着神像作揖。

“不求别的，”陈不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只求我儿平安长大，知道啥是是非黑白。”

小天学着父亲的样子磕头，额头磕在冰凉的青砖上，咚咚作响。

他偷偷抬眼，看见神像前的香炉里插满了香，烟雾缭绕，把供桌上的烛火晃得影影绰绰。

他突然觉得，妈妈说不定就在这烟雾的另一头，也在偷偷看着他，就像父亲对着照片看他一样。

走出八仙庵的时候，太阳刚爬过墙头，把安仁坊的土坯房染成了金红色。

陈不凡牵着小天的手，一步步往家走。

他的手掌很粗糙，却很暖和，像揣在怀里的热炕头。

“爸，”小天突然说，“等我长大了，咱们去京城找妈妈吧。”

陈不凡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眼里的光像被风吹动的烛火，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等你长大了，咱们就去。”

那天的风很软，吹在脸上暖暖的。

小天攥着父亲的手，看着远处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光，心里突然踏实起来。

他不知道京城有多远，也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在海棠树下等他，但他知道，只要跟着父亲往前走，总有一天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土坯房的烟囱里又升起了烟，首首地飘向天空，像条长长的线，一头拴着安仁坊的烟火气，一头拴着远方的念想。

小天知道，他的童年就像这土坯房一样，简陋，却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关于父亲，关于照片上的女人，关于那片藏着秘密的烟雾，还有他心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总有一天，他要知道所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