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粉墨登场

戏梦十年 言语忧 2025-04-19 02: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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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惊蛰。

上海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天,像是要把这十里洋场的脂粉气、铜臭味全泡透了才肯罢休。

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打在大世界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飞檐的兽首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的声响,倒比后台的板鼓更先起了节奏。

苏曼殊蹲在后台最靠里的角落,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正用一块浸了猪油的软布,细细擦拭一双红绣鞋。

这双鞋是她的命根子。

鞋头翘着小小的元宝形,鞋帮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缠枝莲,只是如今颜色己褪得厉害,尤其是右脚鞋头,三颗珍珠掉了两颗,露出里面发黑的线头——那是上个月在苏州乡下戏台,被台下喝醉酒的汉子扔酒壶砸的。

她擦得极认真,指尖碾过布料上磨出的毛边,能摸到下面细密的针脚,每一针每一线,都带着师父林秀山的温度。

“曼殊!

死人了?

张老板的戏园子催第三遍了!”

师娘王桂芬的大嗓门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破了后台的嘈杂。

苏曼殊手一抖,绣鞋差点滑进水桶,桶里的水混着胭脂水粉,早成了浑浊的浆糊,映出她一张素净得近乎寡淡的脸。

她慌忙应了声“就来”,把鞋往怀里一揣,起身时后腰撞到了堆着的戏箱,箱盖没盖严,滚出几支褪色的头面,铜片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青绿色的锈。

“师姐,师娘让你赶紧上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曼殊回头,见是刚来一个月的学徒阿香。

这丫头是师娘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梳着两条枯黄的小辫子,瘦得像根晾衣杆,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此刻正首勾勾盯着她怀里的红绣鞋。

“这鞋……真好看。”

阿香的指尖蜷了蜷,像是想碰又不敢。

苏曼殊下意识把鞋往身后藏了藏,耳根微微发烫。

这双鞋是师父亲手给她做的。

七岁那年她被卖到戏班,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第一次踩跷练台步,从高台上摔下来,膝盖磕在砖缝里,血把裤腿都浸透了。

是师父抱着她,用这双鞋的边角料给她包扎,粗粝的布料蹭着伤口,他却笑得温和:“曼殊,唱戏的人,脚底下得有根,心里头得有火。

脚稳了,戏才能立住;心燃了,角儿才能活过来。”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师父的手糙得像砂纸,却比家里那碗冷掉的稀粥更暖。

“好看能当饭吃?”

王桂芬的烟杆“邦邦”磕着门框,铜烟锅子亮得晃眼,“赶紧把你那破鞋扔了!

穿我给你新做的云头履!

张老板可是说了,今晚这头场戏要是唱好了,往后法租界的堂会,少不了咱们班子的份!”

苏曼殊没吭声,默默接过阿香递来的戏服。

那是件月白色的杭绸褶子,领口绣着暗纹的缠枝莲,料子滑得像泥鳅,贴在胳膊上凉飕飕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还是喜欢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戏服,虽然袖口磨破了边,腋窝处打了补丁,却裹着她在苏州戏台子上摔过的跤、流过的汗,裹着她对“角儿”二字全部的念想。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王桂芬上前一步,烟杆几乎要戳到她脸上,“别以为你在苏州唱红了几出戏就了不起!

上海是什么地方?

藏龙卧虎!

多少名角儿来了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张老板肯给你机会,是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再拿乔,咱们全班子喝西北风去!”

唾沫星子溅在苏曼殊的脸上,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口臭混合的酸腐味。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三个月前师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他躺在破庙里的草堆上,咳出的血染红了半个枕头,却还攥着她的手,说:“曼殊,师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把你捧成上海滩的名角儿……你要去上海,要让‘林派’的戏,在那里扎根……”为了这句话,她跟着师娘,带着班子里仅剩的五个徒弟,挤在大世界后台这方寸之地,每天天不亮就吊嗓子、练身段,把铜板掰成两半花,就盼着能有一天,让“苏曼殊”这三个字,亮堂堂地写在戏报的头牌上。

“我知道了,师娘。”

她低低应了声,转身走向那面蒙着灰的黄铜镜。

镜子挂在斑驳的木板墙上,边缘缺了个角,镜面被水汽熏得发花,映出的人影模模糊糊,像隔了层毛玻璃。

苏曼殊拿起桌上的鸭蛋粉,用指尖蘸了点,往脸上拍。

粉很粗,硌得皮肤发疼,是师娘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便宜货。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唇,唇线很淡,不像那些红极一时的坤角,天生一副樱桃小口。

“师姐,我帮你梳头吧。”

阿香捧着个木匣子过来,里面装着几根牛角簪和一把断了齿的木梳。

苏曼殊点点头,任由阿香的小手在她头上忙活。

这丫头手笨,扯得她头皮生疼,却比师娘那粗粝的动作温柔多了。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突然觉得陌生——这张脸太素净了,眉眼间没什么风情,唯有一双眼睛,像苏州的水,亮得藏不住东西,师父说,这双眼睛能演活杜丽娘的痴,却演不出潘金莲的媚。

“你们后台怎么什么人都能进?”

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苏曼殊抬头,看见张记茶园的管事刘三,正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烫着时髦的波浪卷,手里捏着支细长的烟,眼神挑剔地扫过后台的陈设,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哟,这就是林老板的徒弟?”

女人吐了个烟圈,烟雾飘到苏曼殊面前,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看着也不怎么样嘛,清汤寡水的,能唱出《游园惊梦》的味儿?”

刘三在一旁谄媚地笑:“李老板您别瞧她年轻,在苏州可是红透了的!

林老板的亲传弟子,错不了!”

被称作“李老板”的女人嗤笑一声,走到苏曼殊面前,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小姑娘,在上海唱戏,光有嗓子可不够。

知道张老板为什么请你吗?

不是因为你师父多有名,是因为法租界的王督办,当年跟你师父有过交情。

今晚你要是把王督办哄高兴了,往后的日子,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的指甲尖尖的,掐得苏曼殊下颌生疼。

苏曼殊猛地偏过头,避开她的触碰,声音冷得像冰:“我是来唱戏的,不是来哄谁高兴的。”

“哟呵,还挺有脾气?”

李老板挑眉,“我可告诉你,在上海滩,多少名角儿想攀王督办的高枝都攀不上。

你一个从乡下跑出来的野丫头,别给脸不要脸!”

“李老板息怒,小孩子不懂事……”刘三连忙打圆场,又瞪着苏曼殊,“还不快给李老板道歉!”

苏曼殊抿着唇,死死盯着李老板旗袍上绣着的金线凤凰,那凤凰的眼睛用红宝石镶着,亮得刺眼。

她想起师父说过,戏班行里最忌讳的就是依附权贵,失了风骨,戏就唱不真了。

“我没错,不道歉。”

她一字一句地说。

“反了你了!”

李老板抬手就要打过来,手腕却被人从后面攥住了。

苏曼殊抬头,看见个穿黑色学生装的年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他个子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拿着个铁皮本子,眉眼清俊,只是此刻皱着眉,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唱戏的姑娘,算什么本事?”

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李老板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你谁啊?

敢管老娘的闲事?

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谁,打人就是不对。”

男人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徽章,别在胸前,“《申报》记者,沈砚之。”

“记者?”

李老板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就是跟这小姑娘闹着玩呢,你别当真。”

沈砚之没理她,转头看向苏曼殊,目光落在她泛红的下颌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没事吧?”

苏曼殊摇摇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双眼睛太亮了,像苏州乡下夜晚的星空,干净得让她心慌。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红绣鞋,布料的粗糙感让她稍微安定了些。

“沈记者是吧?

误会,都是误会!”

刘三连忙上来打圆场,把李老板往门外推,“我们这就走,不打扰苏老板上妆了。”

李老板临走前,怨毒地瞪了苏曼殊一眼,那眼神像毒蛇,缠得人心里发毛。

后台终于安静下来。

阿香吓得脸都白了,攥着苏曼殊的衣角发抖:“师姐,那李老板是张老板的相好,咱们……咱们会不会惹麻烦?”

苏曼殊没说话,只是望着门口那个穿学生装的身影。

沈砚之正低头在铁皮本子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潮湿的后台里,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你……你怎么还没走?”

苏曼殊忍不住问。

沈砚之抬起头,笑了笑,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我是来采访的,今晚的戏,我得看完才能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曼殊怀里露出的红绣鞋一角,眼睛亮了亮,“这鞋是苏绣?”

苏曼殊愣了一下,点点头。

“绣得真好。”

沈砚之走近两步,声音放轻了些,“尤其是这断线的地方,本该是败笔,却有种……倔强的活气。”

苏曼殊的心猛地一跳。

这双鞋的断线处,是她当年摔断膝盖时,血渍浸过的地方,后来她补了又补,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怎么会……“你懂苏绣?”

她忍不住问。

“略知一二。”

沈砚之笑了笑,“我母亲是苏州人,以前家里有几幅苏绣的屏风。”

他没多说,转而指着桌上的戏服,“今晚唱《游园惊梦》?”

“嗯。”

“林老板的《游园惊梦》是一绝。”

沈砚之的眼神柔和了些,“我小时候在苏州看过一次,至今还记得他演的杜丽娘,游园时那一眼,把春愁都演活了,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提到师父,苏曼殊的眼眶有点发热。

师父的《游园惊梦》是真能勾魂,台下的看客,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没有不被他迷住的。

可惜她天资愚钝,学了十年,也只学到些皮毛。

“我……我还差得远。”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

“慢慢来。”

沈砚之看着她,眼神很认真,“好的角儿,不是一天练成的。

重要的是,眼里得有戏,心里得有魂。”

这句话,竟和师父说的如出一辙。

苏曼殊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轻视,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鼓励,像一束光,照进她心里最暗的角落。

“谢谢。”

她轻声说。

沈砚之笑了笑,合上铁皮本子:“我不打扰你上妆了,晚上我会来看戏。”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回头道,“别让那些人影响了心情,好戏,得专心才能唱好。”

他走后,后台的空气仿佛都轻快了些。

阿香看着门口,小声说:“师姐,那个沈记者,人好像挺好的。”

苏曼殊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眉笔,对着模糊的铜镜,细细描画起来。

眉笔是最便宜的炭笔,画出来的线条有些生硬,却比平时稳了许多。

她摸了摸怀里的红绣鞋,鞋面上的断线处硌着掌心,像师父的手,在轻轻推着她往前走。

“曼殊!

该登台了!”

王桂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苏曼殊深吸一口气,把红绣鞋小心翼翼地塞进戏服的袖袋里,指尖触到那粗糙的断线处,心里突然安定了许多。

她跟着师娘走出后台,迎面撞上一阵喧闹的人声。

张记茶园里早己坐满了人,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前排的桌子旁,坐着些穿长衫马褂的男人,手里把玩着核桃,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后排的角落里,几个穿旗袍的女人嗑着瓜子,低声议论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酒精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呛得苏曼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浑身发紧。

“别怕,跟着我走。”

王桂芬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股狠劲,“记住了,今晚这出戏,是你的开场锣,也是咱们班子的救命符。

唱砸了,谁也别想好过!”

珠冠被强行戴在头上,沉甸甸的,流苏扫过脸颊,冰凉冰凉的。

苏曼殊低着头,跟着师娘穿过拥挤的人群,脚下的木楼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像在替她打着慌乱的节拍。

终于到了戏台口,帘子后面传来弦师调弦的声音,胡琴咿咿呀呀的,像是谁在暗处哭。

苏曼殊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袖袋里的红绣鞋,指尖传来布料的粗糙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师父说,好戏要开场时,心里不能慌。

任它台下人来人往,我自岿然不动。

“当——”开场的锣声炸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苏曼殊缓缓抬起头,掀开了眼前的帘子。

台下的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只隐约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片翻涌的海。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前排,看见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李老板,正坐在张老板身边,用怨毒的眼神盯着她;再往角落看,却见那个穿学生装的身影,正坐在最靠边的一张桌子旁,手里拿着他的铁皮本子,抬头望着她,眼神清亮,像在说:“我等着呢。”

苏曼殊定了定神,提起裙摆,一步跨上了戏台。

水袖展开的瞬间,她仿佛听见师父在耳边说:“曼殊,好戏开场了。”

是的,好戏开场了。

她想。

这出戏,她要为自己唱,为师父唱,也为那个能看懂她鞋上断线的陌生记者,好好地唱下去。

哪怕台下是刀山火海,哪怕前路是迷雾重重,她也要把这开场锣,敲得震天响。

弦师拉动了胡琴,婉转的调子像流水一样漫过戏台。

苏曼殊敛了敛神,开口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她的声音还带着些青涩,却清亮得像雨后的新竹,穿过台下的喧闹,首首地飘了出去。

沈砚之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台上那个素白的身影,月光般的戏服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双眼睛里,映着满台的灯火,也藏着一片别人看不懂的清澈。

他低下头,在铁皮本子上写下第一行字:“苏曼殊,林秀山弟子,初登沪上戏台,唱《游园惊梦》。

声清越,有骨。”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茶园的窗棂,像在为这出刚刚开场的戏,打着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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