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孤灯

冷。

这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冷，不仅仅是因为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长安的倒春寒，更因为未央宫椒房殿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刘协从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喉咙干得发痛。

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繁复云纹的帐幔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熏香和淡淡草药的气味。

“陛下！

您醒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眼角己有细密皱纹的老宦官，正跪在榻边，手中捧着一盏温水。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他是刘协，东汉的皇帝，今年十西岁。

而眼前这人，是母亲王美人留下的旧仆，中常侍穆顺。

同时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的记忆和认知。

他，一个现代人，竟然穿越成了汉献帝刘协，那个历史上著名的傀儡皇帝，最终被迫禅让，汉室江山在他手中名存实亡。

一股巨大的荒谬和绝望感攫住了他。

这几乎是地狱难度的开局！

权臣董卓刚刚在去年底被王允和吕布设计诛杀，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汜就在贾诩的献策下反攻长安。

如今，长安城被围，外面杀声震天，这座宫殿，就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穆顺……”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涩，“外面……如何了？”

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这具身体原本那懦弱不安的语气。

穆顺连忙将温水递到他唇边，伺候他小口喝下，脸上满是忧色：“陛下，贼兵攻城甚急，吕布将军……吕布将军在城头勉力支撑，但、但恐难久持啊！”

老宦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

刘协（现代灵魂主导）靠在枕上，闭上眼睛，并非因为虚弱，而是在飞速思考。

历史记载，长安城破，王允死节，吕布败逃，他则再次落入李傕、郭汜这些更残暴的军阀手中，境遇比在董卓时还不如。

不能坐以待毙！

绝对不行！

他再次睁眼时，目光扫过穆顺。

此人是母亲旧人，在史书记载中名声不显，但似乎是少数能接近皇帝而又未被完全收买或控制的内侍。

可以尝试争取，但必须极度谨慎。

“朕……朕方才梦见董卓了，”刘协忽然低声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惊魂未定，“他浑身是血，向朕索命……”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紧盯着穆顺的反应。

穆顺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他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急切道：“陛下！

慎言！

慎言啊！

董卓逆贼，死有余辜，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他的恐惧是真实的，但刘协敏锐地捕捉到，那恐惧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对皇帝处境的担忧。

初步判断：穆顺可用，但胆量有限，需以情动之，以势压之，更要施恩笼络。

刘协适时地露出一个脆弱而依赖的表情，伸手抓住了穆顺的衣袖：“穆顺，朕身边，只有你……还算贴心了。

朕怕……怕城破之后……”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中的恐惧，足以让穆顺感同身受。

穆顺看着小皇帝苍白瘦削的脸和那双盛满惊恐的眼睛，想起故去的王美人，心中一酸，老泪差点落下来。

他伏地叩首，声音哽咽：“老奴……老奴就是拼了这条贱命，也定护陛下周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声和粗鲁的呼喝。

珠帘被粗暴地掀开，一名身披染血铠甲的将领大步闯入，带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寒气。

来人身材高大，面色桀骜，正是董卓旧部，如今与李傕、郭汜一同攻城的将领樊稠！

“陛下！”

樊稠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扫过榻上的刘协，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城防吃紧，末将奉命，需抽调宫中卫卒前往支援！

特来知会陛下一声！”

这不是请示，是通知。

嚣张跋扈，与董卓在时一般无二。

穆顺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刘协的心脏狂跳，愤怒和屈辱感瞬间涌遍全身，但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他不能动怒，不能反抗，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用细弱而顺从的声音回答：“一切……一切但凭将军安排。

有劳……将军辛苦了。”

他甚至努力挤出一丝讨好的、怯生生的笑意。

这反应显然取悦了樊稠，他哈哈一笑，目光在年轻皇帝身上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件精致的战利品，随即转身大步离去，仿佛只是来查看自己的物品是否安好。

殿内重新恢复死寂，只剩下刘协和穆顺粗重的呼吸声。

刘协松开己被掐出印子的手掌，看着樊稠离去的方向，眼神深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虎狼环伺，步步惊心。

但这盘死棋，我偏要下活！

就从这未央宫的方寸之地开始，从眼前这个恐惧的老宦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