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嫁给张玉书时,我们都穷。我一文钱掰成两半花,衣裳上的补丁层层叠叠。
他连连夸我会过日子。后来他中了状元,我依旧节俭。不施粉黛,不裁新衣。
就连府里吃剩的吃食,我也舍不得扔,齐齐留给外面的小乞儿。他却嫌我上不得台面,
骂我是泥腿子出身,一辈子贱命。我忍着眼泪梳妆打扮,给他长脸。他又骂我东施效颦,
比不得京中美人半分。后来,他攀上了郡主,给我一封休书让我滚。我如他所愿,
滚回乡下老宅。1盛京的人都知道,当今状元郎夫人是泥腿子出身。舞文弄墨?不会。
吟诗作曲?不会。就连行个礼,也是不够端庄。荣昌郡主却在赏花宴上,点明让我作诗。
她一身黄裙,像是春日的小蝴蝶般清纯可爱。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坐针毡。不会吧不会吧?
状元郎才高八斗,你身为他夫人,竟是连一句诗也作不出?她噗嗤一笑,
耸动着肩膀笑个不停。我脸上一红,羞愧地低下了头。旁边的贵女们齐齐笑了起来。
果真是个泥腿子,瞧瞧,低头缩脖的,跟个鹌鹑似的。胡说,鹌鹑憨态可掬,
这状元夫人却是呆若木鸡。要我说啊,便是京中的鸡,都比她好上千百倍呢!
毕竟锦鸡艳丽,她却灰蒙蒙的看着碍眼极了!我紧紧拽着袖口,又气又羞又恼。
我身上的衣裳,是穿了许久的蜀锦。因着洗过多次,颜色有些发白。在这赏花宴上,
属实有些上不得台面。毕竟荣昌郡主一条裙子,够买下一座宅子。可我穷惯了,
从前一饿饿三天,连喝碗米粥都是奢侈。买一件新衣,可够喝好多碗米粥呢。
自卑让我的头越垂越低,荣昌郡主更是得意至极。她用红色蔻丹的手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
笑得有些漫不经心。皮肤又黄又黑,还比不上本郡主身旁的丫鬟。她嗤笑一声,
声音带着几分嫉妒。也不知状元郎是怎么瞎了眼,居然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玩意儿,将我的尊严踩在地上践踏得粉碎。我眼眶一酸,死死咬住嘴唇,
不敢让眼泪落下。张玉书说过,在外能忍则忍。他官场不易,不要给他惹事。突地,
张玉书迈着大长腿三两步走过来。我想起从前被人欺负时。他也是这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为我撑腰。我抬头,一脸希冀地看着他。2不曾想他一张嘴,便让我的心如坠冰窖。
赵明月,你是不是又惹事了?张玉书面色铁青,劈头便是一句责问。不等我回答,
他又规规矩矩朝荣昌郡主行了个礼。面容瞬间转为和煦。郡主恕罪,
家妻也不是有意得罪郡主,还请郡主饶恕这个蠢妇吧。张玉书长得极好,
盛京的人都唤他玉面小郎君。他不过作个揖,便叫在场的贵女们红了脸。
就连荣昌郡主也不例外。她小脸羞红,看向张玉书的眼神实在算不得清白。
我心中升起一丝醋意,眼眶也越加酸涩。我忍不住为自己叫屈:相公,我没有惹事,
我......还未等我说完,张玉书便狠狠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贱妇!
还不快向郡主赔罪!清脆的巴掌声让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那巴掌又急又重,
我的脸顿时***辣地烫了起来。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晶莹。我的心像被无数片刀片搅动,
疼得我直抽气。他却再次抬手,大手重重摁在我的头顶。噗通一声,
我双腿重重跪在石子路上,疼得钻心。他的声音阴恻恻地在耳边响起。赵明月,
我警告过你,别在外面给我惹事。说罢,他摁着我的头便拼命往下按。砰地一声,
我的头重重磕在石子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我突然想起从前。我连在路上摔一跤,
他都要抱着我的膝盖吹好久。而现在,他却连事情经过都没有问一问,便自顾自给我定了罪。
还让我给别人下跪磕头。荣昌郡主仿佛很喜欢看我受辱。她的声音里满是愉悦。行了,
左右不过是件小事,本郡主宽宏大量,便饶了你。张玉书连连夸赞郡主大度。
又不动声色地拍了好几个马屁。郡主乐得咯咯直笑。张玉书亦是笑得一脸宠溺。
看着他那张如沐春风的脸,我终于明白。他变了。3我早早离了席。小柿子见我眼眶红红,
赶忙洗干净帕子为我净面,问我发生了什么。小柿子是我从外面捡回的小乞儿。那年冬日,
她衣衫褴褛,瘸着右腿,一跛一跛问我讨碗粥喝。她冻得小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
我心中一软,便将她带回府中,做些简单的活儿。小柿子比我小三岁,聪明伶俐,
又知恩图报,我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她亦是待我如长姐,打心里敬重我。
她听完我被欺负的事,气得一拍桌子,破口大骂。他怎的这么是非不分?
明知姐姐没错,还要姐姐下跪,也太欺负人了!不曾想话音刚落,
就被刚踏进门的张玉书听了个正着。张玉书原本红光满面,想来有什么喜事。
突地听到小柿子的话,气得面色铁青。他一脚将小柿子踹倒在地,口中骂骂咧咧。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也敢管主子的事儿?我将小柿子护在身后,
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小柿子不是奴才。他果然变了。从前,他连遇见小乞儿,
都会面目不忍。现在他一口一个主子,一个奴才。他早就不是从前善良纯粹的张玉书了。
盛京实在太繁华了。连人心,都变得那么快。我的维护让张玉书怒气更甚。
他又是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你还有脸拦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
我今天丢了多大面子!他轻蔑地扯着我身上的衣裳。你看看你自己,穿的是什么东西!
连郡主的下人都不如!果然是泥腿子出身,一股子穷酸味儿,你这辈子都是条贱命!
他的话越说越离谱,我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张玉书,莫忘了来时路。你从前,
不也是个泥腿子?我的话却惹恼了张玉书。男人一旦变得风光,
就会下意识抹去从前的苦日子。我不过提了两句,他便气得咬牙切齿。我再度挨了一巴掌。
他拂袖而去,仿佛我是个脏东西。4张玉书一夜未归。我看着房中燃尽的蜡烛,
亦是一夜未眠。一年,仅仅一年,他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的张玉书,
当真是把我当眼珠子疼。他会不分昼夜抄书,为我买来好看的簪花。他彬彬有礼,
看向我的眼神永远温柔明媚。我做饭,他便洗碗。我叠衣,他便扫地。他总说,
我是个姑娘家,总不能让我累着。那时,村里人都说,我嫁了个好郎君。
我们在村里夫妻三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算过了一段甜美日子。为了供他念书,
我一亩又一亩地种地。皮肤晒得又黄又黑,就为了能多卖些粮食。
那时张玉书眼眶通红地跪在我面前,说此生绝不负我。等他日后高中,
必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他倒也争气,村里百八十年都未曾出过状元郎。
偏偏飞出他这么条金龙。人人都说我苦尽甘来,要熬出头咯。我就是那飞上枝头的凤凰,
日后都是好日子咯。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谁曾想来盛京不到一年,他就变了呢?
他嫌我腰肢不够细软,皮肤不够白皙细嫩。他嫌我不会舞文弄墨,不会吟诗作曲。
他嫌我长相不够出挑,配不上他容颜如玉。我捂着发疼的膝盖,默默拭去眼角的泪。张玉书,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5我穿上盛京时兴的衣裙,又托妆娘替我化了最时兴的妆。
我静静等在府门前,心中微微有些期待。妆娘说,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我打扮得如此貌美,郎君必定倾心不已。若貌美能换回张玉书的深情,那我甘之如饴。
可我从日上三竿等到月上中天,张玉书也没回来。我揉着酸痛的膝盖,看着月光,心中冰凉。
郡主府的小厮来传话,说张玉书正与郡主下棋。这几日都不会回府,让我不必等了。
我确实不懂什么棋,怎么一下就要下几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很难不多想。
目光落在小厮腰间那枚香囊,我的脸色瞬间变了。我给相公的香囊,怎么在你这?
那小厮讥笑一声:这可是状元郎输给我们郡主的彩头。瞧见我眼眶泛红,
那小厮一把扯下香囊,重重扔在地上。果真是个泥腿子,连个香囊都抠抠搜搜。
他嗤笑一声,似是不经意般踩在香囊上。香囊被踩入泥里,脏得面目全非。
我捧着脏兮兮的香囊,眼泪一滴滴落下。我不擅女红,这是我绣了整整三个月,才绣出来的。
张书玉曾说,他一辈子也不会取下。可如今,这香囊却是转手就送给了旁人。
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从前。可我越是回忆,便越是清楚地知道,张玉书不爱我了。
再待下去,便是我不知好歹了。6整整三天,张玉书才一身酒气归来。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脂粉香味。与荣昌郡主的脂粉香如出一辙。一瞧见换了新衣的我,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又变得嫌弃。
他皱着眉头说了句:东施效颦。我顿了顿,没说话。见我不答话,他又道:赵明月,
你长相太过普通。就算你花功夫打扮,也是比不得京中美人半分的。
近日府中开销过大,你还是莫要乱花银子了。我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若是从前,
听了这话,我必要心如刀绞。然后流着泪问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总是不耐烦地说我没事找事,之后便心安理得地冷落我。现在,我只是抬起头,
平静地看着他。张玉书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
里面是早已凉掉的栗子糕。好了好了,我这也是为你好。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栗子糕,
我记得你最喜欢吃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张玉书,你记错了,我最爱的不是栗子糕,
是桂花糕。栗子糕,那是荣昌郡主最爱吃的。只不过郡主嘴挑,向来只吃一品斋的栗子糕。
张玉书手中的,却是兰香坊的。怪不得他说近日府中开销大呢。
原来这银钱都花在了别的女人身上了。我的目光有些讥讽。张玉书恼羞成怒,
一把将栗子糕砸在地上。赵明月,你有完没完?我都低下姿态来哄你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你搞清楚,现在的我可是状元,多得是人想要嫁给我。
我看着包着栗子糕的纸碎裂,栗子糕也滚落在地,沾染上泥灰。心中一阵刺痛。
不过是带回一包别人不要的栗子糕。便是低声下气哄我了吗?他怎么忘了,当初我们吵架时,
我将他关在门外。他可怜兮兮跪在门口,求我看他一眼。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说出那句话。
张玉书,我们和离吧。张玉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明月,你别闹了行吗?
我目光直视他:我是认真的,和离吧。他的目光在触及到我眼神的一刹那,有些失神。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愠怒。他一拍桌子对我大吼:赵明月,你在威胁我?你也配?
我可告诉你,荣昌郡主早就倾心于我。若不是你占着这正妻之位,我早该娶了她!
我告诉过自己很多次,不要难过。但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他嫌弃我占了正妻之位,
却忘了从前是谁日夜劳作供他念书。话本子里说得没错。男人若一朝得势,
必定会休了糟糠之妻。我终是没忍住,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张玉书,若早知你如此卑劣,
我就不会一人耕三十亩地供你念书!更不会嫁给你为妻!张玉书恼羞成怒,
一脚将我踹翻。滚!滚!你赶紧给我滚!他脸上青筋暴起,抬袖迅速在纸上写写画画。
随后,将墨迹未干的纸重重扔在我的脸上。明明轻如鸿毛的一张纸。撞在我的鼻尖,
却生疼不已。纸上明晃晃的两个大字,更是将我的眼泪都逼了出来。7他休了我。
我被他狼狈赶出府。说来也是可笑。我来时一身麻衣。走时也是一身麻衣。不同的是,
我身边多了个小柿子。张玉书说,我走可以,不得带走府中任何东西。他以为,
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势必会在盛京活不下去。总有一日,我会吃尽苦头,求到他面前去。
可他没想到,我早就想回家了。我出身乡野,长在乡野,乡野才是我的自由之地。
盛京遍地都是贵人。不是我能待得起的地方。张玉书实在太过绝情。我找他要几两银子返乡,
他都不愿给。只倨傲地扔给我一个铜板,让我赶紧滚。一个铜板能做什么呢?盛京的肉包子,
一个都要五文钱。回乡要坐船,一张船票都要一辆银子。我看着波澜壮阔的江面,
心中五味杂陈。小柿子聪慧,看出我心中忧虑,噗通一声朝我跪下。夫人,您把我卖了吧。
我怎么也能卖一两银子,有了这银子,您便能回家了。小柿子脊背挺得笔直,
声音铿锵有力。她下定决心要报恩。我却故作恼怒:卖了你,以后谁帮我来犁三十亩地?
小柿子错愕地看着我,眼中浮起感动的泪花。我一把将她拽起来,往回走。无妨,
大不了去路上乞讨,我们总归能挣着银子。小柿子看着我坦然地说着乞讨,突地转哭为笑。
正当我们就要走远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8喂!赵明月!
男人声音粗狂而有磁性。我一回头,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宋连执撑着船杆站在船头,
一身腱子肉。他皮肤被晒得又黄又黑,笑起来时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他三两步跳下船来,
一把夺过我的包袱。走走走,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不收你们船票。
宋连执是个直性子。想当初在小芽村时,他一见到我便小脸通红。但依旧鼓起勇气求娶我。
他爹娘都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家里也有些家底。人人都说,嫁给他,
我下半辈子都能吃饱穿暖。可我偏偏看上了一穷二白孤苦伶仃的张玉书。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