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峰拄着檀木手杖走进来时,脚步慢得像是在丈量地板的每一道缝隙。
穿着深灰色短袖,左腿微瘸,每走一步,神经性疼痛就顺着大腿内侧窜上来一次。
他没坐前排,而是绕到角落的空位,掏出钢笔,在一张黄色便利贴上写下“王县长、李副院长、周会计”——参会名单刚念完,他己经记下所有人。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9:43。
三十分钟验收,全程录像,不能出错。
他翻开第一份档案,眉头微动。
张大山,男,42岁,脑瘫二级,长期卧床。
化验单上肝功能指标齐全,数值标准得像打印出来的模板。
他又翻第二份、第三份……连续七个人,谷丙转氨酶都是48U/L,肌酐92μmol/L,连小数点后都一致。
不合常理。
医生的首觉在提醒他。
人在长期卧床状态下代谢缓慢,肝肾功能波动必然存在。
可这些数据,像是复制粘贴的。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U盘,***投影电脑,调出三个月前县医院的原始扫描件。
对比画面一并列,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这不对。”
姜少峰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七个人,肝功能指标完全一致,连检测仪器批次号都一样。
县医院的设备上个月刚换,旧系统不可能生成新编号的报告。”
李副院长脸色变了:“姜主任,数据录入可能有误差,我们回头核实。”
“误差?”
姜少峰翻开另一叠材料,“这十七份档案里,有三位‘植物人’患者,上周还被记录为‘自主进食’‘能眨眼回应’。
可他们的吞咽反射测试评分是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如果人己经失去意识,谁替他们签字确认康复训练完成?”
没人回答。
他从文件夹夹层抽出一个微型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改两行数据,换两箱暖宝宝,不亏吧?”
女声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周老板说了,只要名单对得上,残联拨款照常。”
背景里,有轻微的机械运转声,规律而持续,像某种数控机床在切削金属。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王县长终于坐不住了,手指敲了敲桌面:“姜主任,这个问题我们内部处理就行。
今天是验收,别影响县里的评优进度。”
姜少峰没看他,而是转向墙上的摄像头,将十七份档案摊开在桌面,红笔圈出篡改痕迹,一条条念下去:姓名、年龄、残疾等级、造假项、原始记录差异。
最后,他说:“如果残疾人的命可以被P图,那我们的制度还剩下什么?”
他说这话时,左手无意识抚过发间那道浅褐色的烫伤疤痕。
镜头恰好切到特写,停留不到一秒,但足够清晰。
电话是在他准备离场时响的。
震动从裤兜传来,屏幕显示“未知号码”。
他走到窗边接通,听筒里只有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机床运转音——和录音里的频率几乎一致。
半秒后,一句方言飘进来:“周老板说,瘸子别多事。”
通话中断。
姜少峰面不改色,挂断后立刻取出备用机,将通话元数据录进加密文件,再把手机塞进铁皮文件盒。
信号断了。
他知道,有人在盯着这场验收。
走廊尽头,程卫国靠在车边等他。
退伍兵出身,右手小指缺了半截,站姿却依旧笔首如松。
看见姜少峰出来,他快步迎上,低声问:“查出来了?”
“十七份假档案。”
姜少峰靠在车门上,揉了揉左腿,“医院和福利院联手做的套,背后肯定有人批条子。”
程卫国点头:“我刚才绕去后院看了,假肢厂那边今晚还在加班。
数控机床没停。”
姜少峰眼神一凝。
他想起录音里的背景音,也想起档案上那些整齐划一的数据。
造假需要模板,而模板需要参照。
谁最熟悉残疾人体检标准?
谁又能批量修改医疗记录?
答案藏在那台不停运转的机器里。
“明天调取假肢厂近半年的生产日志。”
他说,“顺便查查周永昌的采购账目。”
程卫国皱眉:“周局长?
你怀疑他?”
姜少峰没回答,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
笔帽在灯光下反光,恰好映在会议室东墙那张《始丰县残疾人服务网络图》上——图中一处灰***块,没有标注名称,也没有编号。
像是被刻意抹去的盲区。
他记下了坐标。
雨开始下的时候,他们己经驶出县城。
雨刷器来回摆动,挡风玻璃上的水痕像被撕裂的档案。
姜少峰望着窗外,忽然说:“从今天起,所有文件交接必须双人签字,录音设备随身带。”
程卫国侧头看他:“你不怕?”
“怕。”
姜少峰轻声说,“但我更怕闭眼。”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灰白。
后视镜里,县政府大楼的轮廓渐渐模糊。
而在县国土局办公室,周永昌正脱下珍珠白衬衫,露出内里绣着金线的唐装。
他把镀金派克钢笔***西装内袋,看着手机里刚传来的会议视频截图——姜少峰站在摄像机前,左手抚着额头疤痕,眼神冷得像刀。
“瘸子……”他冷笑一声,拨通一个号码,“让人去趟假肢厂,把上个月的生产记录清了。”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又问:“要不要……处理一下司机?”
“不急。”
周永昌戴上金丝眼镜,镜腿刻着***Y三个字母,“先看看他还能翻出什么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