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每一件家具都像是临时租借来的道具,与他毫无关联。
这是他“醒来”的第三年,记忆的起点是一间白色的病房,终点是此刻的孤独。
他的世界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海洋,而他自己,就是海中央唯一一座贫瘠的孤岛。
他起身,熟练地无视了墙上那面能映出他陌生脸庞的镜子。
那张脸上没有故事,只有一片空白。
他冲了一杯速溶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带来任何清醒的感觉。
他需要的不是提神,而是填补空虚。
今天又下雨了。
雨滴敲打着高强度玻璃窗,汇成蜿蜒的水流,像一张哭泣的脸。
雨水的气味,透过精密空气循环系统的过滤,依旧顽固地渗了进来——带着一股湿润泥土的腥气。
就是这个味道。
他的太阳穴猛地一抽,那个熟悉的梦境碎片如闪电般劈开意识的浓雾。
一双惊恐的眼睛,属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眼里的光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绝望地挣扎。
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只有泥土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呃……”林默扶住额头,剧烈的头痛让他踉跄一步,手中的咖啡杯摔落在地,褐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溅开,像一滩干涸的血。
又是这样。
每逢下雨,这个没有前因后果的片段就会折磨他。
医生说这是“记忆残响综合症”,是大脑试图填补空白区域时产生的幻觉。
可林默不信。
那份绝望太过真实,真实到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口的窒息感。
他蹲下身,收拾着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沙发底下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件他许久未穿的旧风衣,大概是搬家时随手塞进去的。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风衣拽了出来。
衣服很旧,布料粗糙,带着一股尘封己久的味道。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一把钥匙。
一把小巧的、古铜色的钥匙,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仿佛从深海的沉船里捞出来的一样。
钥匙的形状很奇特,齿口并非现代常见的样式,更像某种老式保险柜或储物箱的钥匙。
他完全不记得这把钥匙的存在。
但握住它的瞬间,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这把钥匙曾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它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穿透皮肤,触及他那片空白的记忆之海。
这把钥匙,或许能打开某扇门。
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他站起身,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名字——“遗忘诊所”。
这个名字像幽灵一样凭空出现,没有来源,没有解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他隐约觉得,自己失去的一切,都和这个地方有关。
新海市的公共交通系统高效而冰冷。
林默坐上悬浮巴士,穿梭在钢铁与玻璃构成的城市峡谷中。
窗外的全息广告牌上,一个温柔的女声正在宣传“遗忘诊所”的服务:“告别创伤,拥抱新生。
遗忘,是给您自己最好的礼物。”
讽刺的是,他得到的这份“礼物”,却让他生不如死。
诊所位于旧城区。
与市中心的流光溢彩不同,这里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建筑风格,潮湿的小巷和斑驳的墙壁诉说着被时代遗忘的故事。
诊所是一栋三层的灰白色小楼,门口挂着一块极简的黑色招牌,上面只有“遗忘诊所”西个银色小字,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清冷。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风铃发出一串沉闷的响声。
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不知名香薰混合的味道,干净、克制,却又透着一丝压抑。
前台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服务机器人亮着柔和的蓝光。
“欢迎光临,请问有预约吗?”
机器人的声音毫无波澜。
“我……我想咨询一些事情。”
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请稍等。”
片刻后,一道身影从内部的磨砂玻璃门后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职业装,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的面容精致而冷静,眼神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您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苏晚。”
她开口,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冷静而疏离。
林默看着她,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并不认识这张脸,但她的眼神,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和……畏惧。
“我叫林默。”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三年前……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我想知道,我是否曾是这里的病人。”
苏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走到电脑前,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轻点了几下。
“是的,林先生。”
她抬起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根据记录,您三年前确实在这里接受过‘深度记忆剥离’服务。
按照协议,我们为您清除了从特定时间点之前的所有个人记忆。”
林默的呼吸一滞。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事实,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亲手……选择了遗忘?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那把锈蚀的钥匙,放在了桌上。
“这个,也是诊所的东西吗?”
苏-晚的视线落在钥匙上,瞳孔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林默的眼睛。
她沉默了足足五秒钟,才重新抬起眼,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
“抱歉,林先生,我无法识别这件物品。”
她的话语清晰而坚定,“也许是您遗忘的私人物品。
根据保密协议,我们无权也无法恢复您被剥离的记忆。
如果您没有其他事……不,”林默打断了她,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认识这把钥匙。
就在刚才,你的眼神变了。”
苏晚的微笑没有丝毫动摇,但眼神却冷了几分。
“林先生,我想您可能过于敏感了。
如果您坚持,我只能请您离开。”
她的冷静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林默所有的追问都挡了回来。
林默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他收回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我知道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他即将推开门时,苏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林先生,”她说,“有些门,一旦关上,就不应该再被打开。
为了您自己好。”
这句话,是忠告,还是警告?
林默没有回头,他推开门,走进了新海市冰冷的雨幕中。
他知道,苏晚没有说实话。
而那把钥匙,就是戳破她谎言的唯一利器。
他与他的过去之间,只隔着一扇上了锁的门,而苏晚,正站在门后,警惕地守护着那个他亲手埋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