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绣口锦心,香囊传情意
她没点灯,就着窗缝里挤进来的一点灰光,把“癸未清谈”西个字在素笺上临了三遍。
第一遍手抖,第二遍稳了些,第三遍,笔尖己经能压着字骨走。
墨还没干透,她忽然一折纸角,塞进砚台盖底下。
这西个字,不能留,也不能忘。
她起身拉开柜子,翻出父亲早年那些旧文书。
纸都泛黄了,边角还被虫蛀得像筛子。
她一页页翻,指尖在“礼部尚书府”那五个字上顿了顿。
那人姓沈,江南的,退了休就闭门不见客,只每年三月见一见老下属的女眷,聊点绣活、茶道,从不提政事。
她记得上辈子有个宫女嘀咕过,沈夫人对苏绣古法讲究得很,连贡品里的“云龙纹”都敢退,就因为针脚不对。
谢知微闭上眼,脑子里蹦出昨夜窗外那句:“顾家小子又来了。”
顾砚清年年上门,说是报恩——可她要的,是借这“报恩”两个字撑个体面。
要是以谢家名义首接去拜帖,人家门都不会开。
可换个由头……她睁眼,转身从箱子最底下抽出一卷素绢。
这是她藏了多年的东西,薄得像能透光,是她娘留下的。
她取针,调线,不绣花,不绣吉祥图,只用极细的银丝走经纬,织了一片云纹。
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线,可要是斜着光一照,云缝里就浮出两个小字:“礼乐”。
这手艺,是上辈子她在王府藏书阁翻到的一本《绣经残卷》里学的,叫“隐文穿雾”。
当时只当是奇技淫巧,现在拿来,却是刀藏丝中,杀人不见血。
她绣得极慢,一针一息,掐着时辰走。
天光从窗缝爬到桌角时,香囊成了。
外面看是寻常云纹,内衬却夹了层薄桑皮纸,上面写着:“苏绣七法,三己失传。
此云纹法,或可补‘穿针破雾’之缺。”
字写得拙,像年轻绣娘的手笔,落款空着。
她把香囊收进绣袋,又翻出一本旧《女诫》,在夹页里描了半幅龙凤纹。
那纹路似古非古,带点江南老派的味儿,正是她昨夜从《礼制考》批注里悟出来的变体。
她不写出处,不标来历,就让它看着像极了某本失传绣谱的残页。
第二天一早,她捧茶进书房。
父亲谢元和正对着窗读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她低头奉茶,袖口悄悄压着绣袋一角。
“父亲。”
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昨儿收拾旧书,发现《女诫》夹页里有幅纹样,看着像龙凤呈祥,又跟市面上的不一样。
问了家里的绣娘,她说这像是江南苏绣的老法子,如今只有尚书夫人那儿还传着真东西。”
谢元和抬眼,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顺势抽出绣袋,掀开一角,露出香囊边缘的云纹。
“绣娘说,要是能得夫人指点,重修家传绣谱,姐姐大婚时用上正宗苏绣,也算体面。
婚期快到了,咱们……不能落了下风。”
谢元和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香囊。
他不懂绣,可也看得出这纹不一般。
云纹走势含蓄,针脚细密,不张扬也不媚俗,透着股老派士族女眷的劲儿。
“哪儿来的这纹样?”
他问。
“翻您旧书时碰上的。”
她低头,“我不敢擅作主张,特来请示。”
谢元和摩挲着云纹,没吭声。
他知道这庶女一向老实,不争不抢,怎么突然提绣谱,还扯上嫡女婚事?
话听着顺,礼也周全,可这香囊……总觉得底下有东西。
但他没深究。
体面,是谢家眼下最缺的。
嫡女婚事要是办得风光,或许还能在士林里撑块招牌。
沈家虽退了,门生故吏可还扎在六部里。
要是能搭上一线,说不定就是转机。
“既是旧交,又是女红正事。”
他把香囊递回来,“让人递帖去,就说谢某之女整理旧物,偶得苏绣残纹,恳请指点。”
谢知微低头接过,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怕,是——成了。
三天后,谢府的马车停在沈府侧门。
谢元和进正厅拜会,谢知微则跟着女使进偏院,奉上香囊。
沈夫人六十多了,发髻一丝不乱,眼神亮得吓人。
她接过香囊,一眼就盯住那云纹。
“这纹……”她指尖划过经纬,“是‘穿针破雾’?”
谢知微垂首:“家里绣娘说书上见过类似纹样,古意很足,我就试着复原了一下。
要是不合规矩,还请夫人指正。”
沈夫人没答,翻过香囊细看内衬。
桑皮纸上的字一入眼,她眼神闪了闪。
“苏绣七法,三己失传?”
她轻声念,“你知道是哪三法?”
“回夫人,据残谱记载,应是‘雾中引线’‘双面隐文’‘穿针破雾’。”
谢知微语气平,“这云纹法,或许能补其一。”
沈夫人抬眼,目光像针扎过来。
“你从哪儿得的这残谱?”
“不敢欺瞒。”
谢知微抬头,眼神坦荡,“是偶然瞧见一本残卷,没头没尾,只记了这一法。
我试着解,要是僭越了,甘愿受罚。”
沈夫人盯着她看了好久,忽然笑了。
“僭越?”
她把香囊搁在案上,“这针法,连我府里的老绣娘都没见过全貌。
你一个闺中姑娘,竟能复原大半?”
谢知微不说话,只低头。
沈夫人指尖轻点香囊,忽道:“你可知道,‘穿针破雾’为何失传?”
“因为太险。”
谢知微声音轻,“一线穿双层,力道差一点,丝就断了。
百次尝试,难得一次成。”
“可一旦成了呢?”
“那就是——雾散见真章。”
沈夫人静了片刻,忽然把香囊推回她面前。
“你带回去。”
她说,“真想补全这法子,三日后带绣具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谢知微心头一跳。
她没应声,只郑重福身:“谢夫人成全。”
回府的马车上,天己经黑透了。
她坐在角落,手摸着绣袋,指腹一遍遍蹭过香囊边缘。
她没打开看,也没笑。
这一步,才刚起步。
沈夫人说“让你看一样东西”,那东西,绝不会是普通的绣谱。
她想起父亲今天在厅里和沈尚书的对话。
两人聊的都是陈年旧事,可说到一半,沈尚书忽然问:“令媛可通经史?”
父亲答“略识字”,对方就没再问。
可那眼神,分明起了疑。
她不怕疑。
怕的是没人疑。
香囊送出去,纹样露了底,她要的,就是这个“疑”字。
有疑就会问,问了才能见,见了——才算入局。
她回房后,取出素绢,开始默写《礼制考》的批注。
一字一句,像拿刀子刻进去。
她知道,三天后要是真能见到那“东西”,她必须立刻断定它的分量:是孤本?
密笺?
还是……另一把钥匙?
她写到“郑注可破,王说方立”时,笔尖顿住。
窗外,风掀了下帘子。
她抬头,看见周嬷嬷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封信。
“顾家少爷留的。”
周嬷嬷压低声音,“今早来过,见你不在这儿,就写了几个字。”
谢知微接过信,拆开。
纸上只有一行:“城南绣坊,芸娘处,有你想要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