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一锅饺子,告别我的牢笼
窗外是城市傍晚的璀璨灯火,一栋栋摩天大楼像是钢铁铸成的森林,将天空切割成规整的几何图形。
厨房里,德系厨具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全智能的抽油烟机安静地工作,听不到一丝油烟的喧嚣。
可苏玉梅总觉得,这地方缺了点“味儿”。
不是饭菜的香味,是那种烟火气,是烧柴火时木头爆裂的噼啪声,是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的生命力。
她低着头,手指灵活得不像个古稀老人。
一张圆圆的饺子皮在她掌心摊开,筷子一挑,饱满的馅料卧于中央,由新鲜的韭菜、猪肉和海虾仁混合而成,鲜味十足。
两手一合,沿着边缘轻轻一捏,一个圆滚滚、肚皮饱满的元宝饺子便成了型。
孙子顾小北最爱吃她包的饺子,说比外面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都好吃。
这孩子,今年夏天刚考上了京都的大学,前几天才坐上火车,意气风发地去开启他的人生新篇章。
想到这里,苏玉 M 梅的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从帮儿子顾建国带大孙子,到又去女儿顾秀兰家带大外孙女,她这十几年,就像个陀螺,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围着两个小家不停地转。
如今,孙子上了大学,外孙女也上了小学,不再需要她这个老太太时时刻刻守着了。
她觉得自己像个终于打完仗、卸下盔甲的老兵,任务完成了。
是时候,去过几天自己的日子了。
“妈,我来帮你端。”
女儿顾秀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从公司赶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就快好了,你和建国先坐。”
苏玉梅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依旧麻利。
很快,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被端上了餐桌。
顾建国,这位在大学里教物理的教授,解下领带,戴上他那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文儒雅。
他给母亲盛了一碗饺子汤,里面飘着几颗虾皮和香菜,嘴里念叨着:“原汤化原食,妈,您先暖暖胃。”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温馨。
苏玉梅看着眼前这对有出息的儿女,心里是满足的。
儿子是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女儿是服装厂老板,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这辈子,值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完碗里的最后一个饺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儿子和女儿。
“建国,秀兰,我跟你们说个事。”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顾建国和顾秀兰都停下了筷子,看向母亲。
他们知道,母亲用这种语气说话时,往往意味着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决定了,明天就回清水村老家。”
苏玉梅的话音刚落,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什么?!”
顾秀兰第一个叫了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妈,您说什么胡话呢?
好端端的,回那山沟沟里干嘛?”
顾建国也皱起了眉头,扶了扶眼镜,语气里满是不同意:“妈,您是不是在城里住得不舒心?
要是觉得我这里吵,可以去秀兰那边住,她那个小区环境更好。
回老家,那怎么行?”
他开始一条条地分析:“老家的房子都几十年没人住了,破败不堪。
村里连个像样的卫生所都没有,您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
而且您都七十了,回去种地?
那三亩薄田,年轻人都不愿意伺弄了,您这不是回去找罪受吗?”
顾秀兰在一旁连连点头,急得脸都红了:“就是啊妈!
我厂里那么忙,都想着过两年退休,好好陪陪您,带您去国外旅旅游。
您倒好,放着城里的福不享,非要回乡下?
我那些姐妹知道了,不得笑话我们姐弟俩不孝顺,把亲妈赶回农村了?”
儿女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孝顺话。
他们想不通,母亲到底是怎么了。
住在儿子的高级公寓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什么活都不用干,出门有车,进门有空调,这不就是别人嘴里说的“神仙日子”吗?
苏玉梅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生气。
她知道,儿女是真心地为她好。
可他们不懂。
这种被人伺候着,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去公园遛弯的“养老生活”,对她来说,不是享福,是坐牢。
一个精装修的,以“爱”为名的牢笼。
她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看得懂云,听得懂风,知道什么时候该下种,什么时候该收割。
她闭上眼睛,就能闻到雨后泥土的芬芳,能感受到麦苗拔节生长的力量。
可在这座城市里,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脚下的地是冰冷的瓷砖和柏油,闻到的空气是汽车的尾气,看到的庄稼,是超市里用保鲜膜包得整整齐齐,却吃不出一点本味的蔬菜。
她觉得自己像一株被拔离了土地的植物,根须悬在半空中, مهما儿女浇再多的营养液,也正在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你们说的,妈都懂。”
等儿女说完了,苏玉 e 梅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妈在城里,不是不舒心,是心里不踏实。”
她看着儿女不解的眼神,轻声解释道:“你们有你们的事业,小北和囡囡也有他们的学业。
妈在这里,除了给你们添麻烦,什么用都没有。
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
顾秀兰急道。
“我就是这么想的。”
苏玉梅打断了她,“***劳了一辈子,闲不住。
让我天天这么坐着,比让我下地干活还难受。”
“清水村是我的根,那三亩田,是爸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我回去,不是去受苦,是去寻根。”
“我想回去听听风声,种种菜,养几只鸡。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样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像山一样,沉稳而无法撼动。
顾建国和顾秀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他们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外表温和慈祥,骨子里却比谁都犟。
一旦是她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饭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顾建国先叹了口气,妥协了。
“妈,我们拗不过您。
但是您得答应我们,我们先送您回去,把家里都安顿好。
钱和东西我们都给您备足了。
您要是住得不习惯,或者身体不舒服,必须第一时间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马上就去接您回来。”
“对!”
顾秀兰也红着眼圈附和,“您就当是去体验生活,住不惯了,随时回来,这儿永远是您的家。”
苏玉梅看着儿女,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点了点头:“好,妈答应你们。”
这最后一锅饺子,吃出了告别的味道。
是告别这座她始终无法融入的城市,告别这种“保姆式”的养老生活。
更是告别那个被“妈妈”、“奶奶”、“外婆”身份层层包裹的自己。
从明天起,她要做回苏玉梅了。
那个属于清水村,属于那三亩薄田的,苏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