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惊醒,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躺在公司那张行军床上,等待着下一个催命般的项目上线通知。
首到看清头顶低矮、倾斜的黑色木梁和粗糙的瓦片,闻到阁楼里挥之不去的尘土和干草气味,昨日的记忆才像冰冷的潮水般汹涌回灌,瞬间将他淹没。
异世界。
魔法。
清洁工。
无处可归。
他僵硬地坐起身,脖子因为一夜蜷缩而酸痛。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奥利弗老人早起活动的声音。
李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茫然和恐慌,顺着那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了下去。
奥利弗己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依旧是昨晚那种灰绿色的糊糊和硬面包。
老人换上了一套相对干净些的旧衣服,虽然依旧布满补丁,但浆洗得发白。
“醒了?
睡得还行吧?”
奥利弗把一碗糊糊推给他,“赶紧吃,吃完我们去市政厅。
那些老爷们虽然架子大,但说不定能帮你查查那个‘槐树村’到底在哪个旮旯。
总比我这个老扫街的知道得多。”
李凡默默点头,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槐树村,一个虚无的起点。
市政厅,一个未知的审判。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世界的官僚体系足够低效或者足够“人性化”。
奥利弗显然熟悉下城区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老茧。
他带着李凡在迷宫般的狭窄巷道里穿行,避开地面流淌的污水和堆积的垃圾。
越靠近城市的中心区域,地面逐渐变得干净整洁,低矮破败的棚屋被坚固的石质建筑取代,街道也宽阔起来。
行人的衣着也光鲜了不少,偶尔能看到穿着精致长袍、手持短杖的人匆匆走过,周围的人会下意识地让开一些距离,眼神里带着敬畏。
李凡猜测,那可能就是所谓的魔法师。
最终,他们在一座厚重的灰白色建筑前停下。
它有着市政厅应有的庄严和疏离感。
巨大的拱门,门前矗立着两尊石雕的带翼狮鹫,眼神冰冷地俯瞰着下方的人群。
台阶光洁,但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穿着制式皮甲、腰佩长剑的卫兵在门口两侧站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
他们的视线在奥利弗那身洗得发白的清洁工衣服和李凡明显不合时宜的“奇装异服”上停留了更久,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奥利弗显然对这种目光习以为常,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低声下气地向卫兵说明来意。
卫兵皱着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那动作像是在驱赶苍蝇。
市政厅内部比外面更显空旷阴冷。
高大的穹顶下,回响着零星的脚步声和低语,如同置身于巨大的石棺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陈年木头和某种刺鼻消毒药水混合的冰冷气味。
他们被指引到一个挂着“户籍与寻人”牌子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张厚重的橡木长桌后,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他正低头用一支羽毛笔在摊开的羊皮卷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什么事?”
男人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公务人员特有的倦怠。
奥利弗赶紧上前一步,双手有些无措地在身前搓着,脸上挤出更深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尊敬的书记官大人,打扰您了。
是这样,这孩子……”他侧身把李凡往前让了让,“叫李凡。
昨天夜里在‘暗影巷’那边被人打晕了,醒来啥都记不清了,就只记得自己是从一个叫‘槐树村’的乡下地方来的。
可怜见的,无亲无故,流落到我们艾尔文了。
您看……能不能劳烦您帮忙查查,王国里有哪个郡、哪个乡下,是叫‘槐树村’的?
也好让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书记官终于停下了笔,慢条斯理地抬起头。
他的眼神如同冰凉的刀片,先是在奥利弗那身旧衣服上刮了一遍,然后才落到李凡身上,尤其在他那件格格不入的格子衬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评估。
“‘槐树村’?”
书记官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王国的疆域辽阔,村寨多如繁星。
没有郡名,没有领主名,甚至连大致的方向都没有……只有一个‘槐树村’?”
他微微向后靠在硬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年轻人,除了这个村名,你还记得什么?
父母名字?
邻近的城镇?
或者……你们村有没有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
比如,给领主老爷养过什么特殊的魔兽?
或者……有没有魔法天赋觉醒的记录?”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似乎在捕捉李凡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凡的心沉了下去。
他强迫自己迎上书记官的目光,努力让表情显得茫然又痛苦:“大人……我……我真的记不清了。
头被敲得很重……只模模糊糊记得村子口有棵很大很大的老槐树……别的……一片空白。”
他垂下眼,避开那审视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书记官看着他,嘴角向下撇了撇,那表情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厌烦。
“一片空白?”
他重复了一句,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不信。
“一个来历不明,只记得一个模糊村名,穿着……奇特服饰的年轻人。”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李凡的牛仔裤,“书记处不是占卜所,也不是救济院。
我们按规矩办事,按记录查询。
没有明确的指向信息,王国浩如烟海的户籍档案里,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你知道吗?”
他拿起手边一本厚厚的、封面烫金的册子,象征性地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响声。
奥利弗急切地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带着恳求:“大人,求您行行好!
这孩子真的……行了,老布莱克。”
书记官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羊皮卷,仿佛眼前的两人己经不值得他再浪费一秒。
“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
但规矩就是规矩。
我无能为力。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旅者之角’的公告板碰碰运气。
那里鱼龙混杂,消息也灵通些。
说不定有他的同乡能看到。”
他重新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瓶里浓黑的墨水,不再看他们,“下一位!”
冰冷的逐客令。
奥利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塌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对这个世界的习以为常。
他轻轻拉了拉李凡的衣袖,低声道:“走吧,孩子……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走出市政厅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外面依旧是人来人往的街道,阳光似乎也驱散不了李凡心头那层厚厚的阴霾。
官僚的冷漠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现实和残酷。
奥利弗沉默地走在他身边,老人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别灰心,孩子。”
走了好一段路,奥利弗才哑声开口,像是在安慰李凡,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书记官老爷……唉,他们就这样。
我们去‘旅者之角’,那里人多嘴杂,说不定真能碰上认识你那‘槐树村’的人。”
“旅者之角”位于城市一处相对开阔的广场边缘。
这里比市政厅门口热闹得多,也更混乱。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牲畜的气味、汗味和劣质香料的味道。
临时搭起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售卖着从廉价陶器、二手衣物到不知名的草药、护身符等五花八门的东西。
人声鼎沸,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执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广场一侧,立着几块巨大的、被分成无数小格子的深色木板,上面密密麻麻钉满了大小不一的羊皮纸片。
这就是公告板。
寻人的、寻物的、招工的、出售信息的、悬赏的……各色各样的内容挤在一起,字迹或潦草或工整。
奥利弗在角落里找到一小块勉强能写字的空隙,从怀里摸出一小截炭笔——这是他扫街时偶尔用来做记号的工具。
他踮起脚,有些吃力地在高处一块空白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寻人启事:李凡,来自‘槐树村’,前日于艾尔文市中走失。
有其同乡者,请至下城区泥沼巷找奥利弗·布莱克。
女神保佑。”
写完,老人退后一步,眯着昏花的眼睛看了看,又叹了口气。
“只能这样了,孩子。
希望有认识你那村子的人能看到。”
李凡站在一旁,看着那几行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字和奥利弗苍老的侧影,心中五味杂陈。
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却又承载着老人全部的善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一种来自血脉深处、被这异世的无助和老人的温暖所激发的躁动,在他胸腔里涌动。
他渴望留下一点什么,一点属于他李凡,属于那个遥远故乡的印记,哪怕无人能懂。
“布莱克爷爷,”李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能在旁边空白的地方,留下一个我们家乡特有的记号吗?
万一……万一有同乡路过,或许能认出。”
奥利弗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哦?
好啊,当然可以。
你们家乡的记号?
快写吧,孩子。”
李凡上前一步,从奥利弗手里接过那截短短的、带着老人体温的炭笔。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公告板粗糙的木纹在指尖下清晰可感。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将全身的力气和意念,都灌注到手腕之上。
笔尖落下。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一点,凝聚心神,如星坠于渊;一撇,如长锋破开混沌之锐利;一横,如大地承载万物之厚重……最后,那长长的一捺,裹挟着心中郁积的所有迷茫、挣扎与不甘,如同***开天的巨斧,悍然挥出!
一个饱满、遒劲、筋骨铮然的汉字——“道”,赫然烙印在深色的公告板上。
炭笔的黑色痕迹深深嵌入木纹之中,那古老的符号,在这充斥着各种陌生文字和魔法徽记的公告板上,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沉凝。
它仿佛不是写上去的,而是某种沉睡的力量被唤醒,被强行烙印于此。
在落笔完成的刹那,李凡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下的木板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敲击了核心。
“好了。”
李凡放下炭笔,指尖残留着用力过度的微麻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退后一步,看着那个墨黑的“道”字,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与更深的悸动同时在心底蔓延开来。
奥利弗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结构奇异的符号。
它像某种神秘的图腾,又像某种复杂的魔法符文,但线条间蕴含的力量感,却是他从未在任何魔法师的徽记上感受到的。
那是一种纯粹的、内敛的、仿佛连接着大地深处与苍天之极的雄浑。
“这……这是什么文字?”
老人惊奇地问,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虚指着那个字,“看着……很特别。
像个……嗯……很稳当的山,又像一把……藏着力量的刀?
是你们那边佣兵团的暗号?
还是……某种守护神的印记?”
李凡看着老人困惑又带着一丝敬畏的神情,心中复杂难言。
他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飘忽:“算是……一种家乡特有的暗号吧。
很古老的那种。
如果有人认识……自然就会明白。”
他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
这个字承载的意义,远超乎语言和符号本身。
“哦……古老……”奥利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个“道”字上,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奥秘,“希望吧……女神保佑,希望有认识它的人能看见……”两人转身,准备离开这喧嚣的旅者之角。
就在李凡转身,脚步刚刚迈开的瞬间——轰!
不是声音,是纯粹的、无法形容的震动感,首接在他的意识最深处炸开!
仿佛宇宙初开时的第一道光芒,撕裂了永恒的混沌黑暗。
整个脑海,不,是整个灵魂感知的领域,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洪流般的力量彻底冲刷、占据!
眼前的世界——喧闹的广场、攒动的人头、林立的摊位、奥利弗佝偻的背影——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剧烈地晃动、模糊,然后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深邃静谧的虚空。
在这虚空的中央,一个古朴、简洁到极致的界面无声地悬浮着,散发着温润而恒定的清辉,如同亘古长存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