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晓蜷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里,脊背贴着冰凉的墙,像株被忘在角落的兰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里是青橙高中文学社,此刻正上演它的终场戏。
活动室的沉寂像层密不透风的薄膜。
七八个人稀稀拉拉坐着,有人手指在手机屏上戳戳点点,像窝没头的蚂蚁;有人对着摊开的习题册发怔,笔尖悬在纸页上,半天落不下一笔。
空气中飘着旧纸张的霉味,只有讲台上的严老师——社团顾问,也是学校出了名的古板语文教师——用像旧磁带般拖沓的语调,切割着这片死寂。
“……综上,社团长期无达标成果,活跃人数连续三月低于标准,经学生会与教务处决议,文学社于本学期末,正式解散。”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台下,像在清点一摞待处理的旧文具——有公式化的惋惜,更藏着不易察觉的松快。
在他眼里,这些学生写的“青春疼痛文字”,连同后排林清晓手边那本《X的悲剧》的亮黄色封皮,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闲书”。
“墙角的书架,”他抬下巴指了指那几个蒙尘的木柜,“学生会会统一清点处理。
今天结束前,你们可以最后借一次书,记得登记。”
话音落地,室内依旧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息。
对大多数“挂名”社员来说,这不过是少了个摸鱼的去处,连议论的兴致都欠奉。
林清晓轻轻合上《X的悲剧》,指尖在书封上蹭了蹭——艾勒里·奎因的签名烫金早己磨损。
她不喜欢这种“死寂的喧嚣”,离散的气息像细针,扎得人发慌。
她起身走向书架,想在这摊凉透的沉寂里,捞起一点能攥住的温度。
老式木书架泛着油墨与岁月混合的腥甜,书摆得像揉乱的牌:《诗经》挤着网络诗集,几本艳俗的言情小说斜插在《鲁迅全集》中间。
清晓的目光扫过书脊,像侦探排查现场痕迹,慢得几乎能数清每道木纹。
首到书架底层的角落——堆着过期《萌芽》的阴影里,她瞥见一抹不协调的暗红。
那本书被塞在最里面,书脊朝里,若非她蹲得低,早被杂志挡住了。
她伸手抽出,掌心骤然一沉——硬壳封面压在手上,像揣了块浸了秋露的木头,皮革纹理粗粝,颜色如“凝固的血”般暗绯,烫金字浅浅凹着:《绯色笔记》,作者品川哲也。
版本老旧,出版社的名字陌生得像从未存在过。
好奇像藤蔓缠上来,她翻开书页。
纸页泛黄发脆,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没有图书馆的借阅标签,没有登记卡,像本从时光里掉出来的私藏。
下一秒,一样东西从纸缝里滑出,落在掌心。
不是书签,是片塑封的银杏叶——脉络清晰得能数出纹路,金黄得像锁了深秋的阳光。
塑封右下角,用极细的签字笔画着个迷宫:线条细如蛛丝,中心不是出口,是个泛着淡墨晕的圆点,像只眯着眼的瞳孔。
这绝不是随手涂鸦。
笔尖划过的力度均匀,连迷宫的转角都带着刻意的弧度。
清晓捏着塑封,指尖触到塑料膜的冰凉,眉头不自觉蹙起。
逻辑说“只是前任读者的小玩意儿”,但骨子里对“异常”的敏感却在跳——这标记,藏得太刻意了。
她把银杏叶夹回原处,指尖飞快翻书。
故事是围绕一本神秘日记的连环谜案,翻到中间某页时,几行淡得要融进纸里的铅笔字,突然撞进眼:“逻辑的链条,断在最该咬合的地方。”
“真相躲在视线背面,像怕光的虫。”
“他以为没人看见,可物品会说话——”最后一句的尾端顿了一下,留下个极轻的墨点,像是写字人写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呼吸。
清晓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指尖捏着纸页,连泛黄的纤维都能感觉到。
这本书,这批注,这枚银杏叶书签,像个沉默的谜题,在解散的哀乐里,悄悄对她递了个眼色。
“时间到了。”
严老师的声音突然砸下来,他正把教案塞进公文包,“要借书的登记,然后散了——最后一次。”
人群稀稀拉拉地起身,脚步声拖得长长的,没人看书架一眼。
文学社的死,静得像水滴进大海。
清晓不再犹豫,抓着《绯色笔记》走向讲台。
登记簿边缘卷得像菊花,最新的记录停在一个月前。
她翻开新页,笔尖划过纸页:日期,高二(3)班林清晓,《绯色笔记》。
落笔的瞬间,活动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道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站在门口——高挑,栗色马尾扫过肩头,黑色相机带在胸前晃出浅弧,肩线绷得笔首,像束扎进灰雾的阳光。
少女的目光扫过空了大半的座位,掠过收拾公文包的严老师,最后“定”在讲台前——精准地落在林清晓,以及她手里那本暗红封皮的书上。
她的眼睛“唰”地亮了,像猎人见了猎物,连声音都带着急促的雀跃:“请问,那本书……能给我看看吗?”
所有人都顿住了。
严老师捏着公文包的手停在半空,诧异的目光扫过门口的少女——这时候,居然有人为一本“废书”特意跑来?
清晓的指尖猛地掐进书脊的皮革纹理里,连泛黄的纸页都跟着发颤。
她抬头迎上那双灼灼的眼,像撞进团烧旺的火苗。
空气凝住了,连尘埃都忘了浮动。
她没立刻回答。
看看门口这个浑身是光的少女,又低头看看掌心的《绯色笔记》——暗红封面在昏光里,像块刚凝住的血痂。
即将被处理的旧书,画着迷宫的银杏叶,藏着秘密的铅笔批注,还有这个在终场时刻突然出现、精准索书的少女……线索碎片在脑子里飞转,却缺了关键的一块,拼不成完整的图。
可一种强烈的预感攥住了她——这书,绝不是本普通的推理小说。
严老师的公文包“咔哒”扣上,像给这摊沉寂钉了最后一颗钉。
但清晓掌心的书,却烫得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你……认识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