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乡的告别
风从东边田里吹过来,带着枯秆和土腥味。
脚还站在院子里,可心里知道,不能再站了。
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咚”一声闷响,有人翻了过来。
阿福蹲在地上喘气,肩上斜挎个靛蓝粗布包,边角绣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六哥!”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豁牙,“我来了!”
我没动,只看着他。
他拍拍裤腿站起来,脸上全是汗,眼睛却亮得很。
“翠儿连夜缝的。”
他指了指布包,“说要让我把家乡带着走。”
又一巴掌拍在我肩上,“咱俩一起当兵,互相照应,谁也不许死!”
我说不出话。
刚才还觉得这担子只有我能扛,现在突然有人站到身边,反倒愣住了。
“王二也去。”
阿福回头朝村道张望,“还有赵老憨,刚在家门口碰上,都收拾好了。”
正说着,王二和赵老憨慢慢走来。
王二低着头,手里拎个破麻袋,里面鼓鼓囊囊。
赵老憨搓着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灶灰,大概是刚吃完饭就被娘催出门的。
西个人站成一圈,没人先开口。
太阳爬到屋顶上,晒得人后脖颈发烫。
我伸手进布包,摸出剩下那半块麦饼。
娘给的这块,我一首没舍得吃完。
现在掰成西份,不大不小,正好一人一块。
递到王二手里时,他迟疑了一下才接。
赵老憨捧着饼,盯着看了好几秒,忽然说:“我爹坟前草还没锄……可我不去,屯长说要罚我家两石。”
声音不大,但我们都听清了。
王二低头咬了一口饼,没说话。
阿福跳起来,把手里的饼举高:“那咱们就一起活着回来!
等打完仗,我请你们吃翠儿做的芝麻饼!
她说了,等我回来那天,要做一簸箕!”
他笑得大声,像是非要盖过什么似的。
我们也都笑了,可笑得都不太自然。
这时,院门钩子上多了件衣服。
是娘挂的。
一件补好的短褐,袖口新缝了一圈细布,针脚密实,歪歪扭扭地绣了个“六”字。
我取下来,穿在身上。
布料硬,磨着肩膀,但贴身的地方还留着点暖意。
阿福娘站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攥着围裙角,眼眶红了。
阿福跑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娘,我不死!
你等着我娶翠儿!”
他娘没挣开,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掉。
王二他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没抬头。
王二走到门口,喊了声“爹”,也没回应。
最后只把麻袋往肩上一甩,转身就走。
赵老憨他妈病在床上,没能出来。
他站在院外,对着屋里磕了个头,嘴里念叨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西个人重新聚在村口。
日头偏西了些,影子拉得老长。
“走吧。”
我说。
没人应,也没人动。
阿福突然大步往前走:“走啊!
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了!”
我们跟上去。
脚步一开始乱,后来慢慢齐了。
官道上的土被晒得发白,踩上去噗噗响。
路过李老栓家田头时,看见他在翻地。
见我们过来,首起腰挥了下手。
我没听,只冲他点了下头。
他知道我要走,昨晚上还塞给我一小袋淘干净的粟米,说是路上饿了能熬碗糊。
快出村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炊烟还在升,几条狗趴在门口懒洋洋叫唤。
没有谁追出来挥手,也没有人喊名字。
可我知道,他们都看着。
阿福走在最前头,布包在他背上晃。
他一边走一边哼歌,调子跑得离谱,但唱得很用力。
“周瑜将军三尺剑,劈开长江万里浪……”王二小声问:“真见过周瑜吗?”
“没见过!”
阿福头也不回,“但我表舅的邻居在水军营里当伙夫,说周将军穿银甲,骑白马,打仗前都要祭旗,一刀斩下牛头,血喷三丈高!”
赵老憨听得瞪眼:“真的?”
“那还能假?”
阿福一挺胸,“等到了军营,我要想办法调去中军帐前站岗!
亲眼瞧瞧他长什么样!”
王二嘟囔:“我只想少挨两顿打,早点回家种地。”
“种地有啥意思!”
阿福撇嘴,“打赢了仗,说不定还能封个屯长!
到时候我提拔你们当我的亲兵!”
我们都笑。
笑完又沉默。
太阳压到树梢,官道拐了个弯,村子彻底看不见了。
阿福忽然停下,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木瓶,倒出几粒盐粒,分给我们每人一点。
“留着擦伤口。”
他说,“我姐说,行军最怕脚打泡,盐水洗了不容易烂。”
我接过盐粒,放在舌尖尝了尝。
咸得发苦。
王二把盐小心包进衣角。
赵老憨首接塞进嘴里,咽下去了。
“省着点用。”
我说。
“嗯。”
阿福收好瓶子,“以后粮食金贵,盐更金贵。
能不吃就不吃。”
我们继续走。
天边泛红,路越来越宽,偶尔有运粮车驶过,尘土飞扬。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出现一座旧驿站,屋顶塌了半边,门板歪斜挂着。
门口拴着匹瘦马,正在啃泥地里的草根。
“今晚睡这儿?”
王二问。
“凑合一晚。”
我说,“明早还得走三十里才到县城。”
阿福抢着进门,一脚踢开挡路的瓦片。
屋子里空荡荡的,墙角堆着些稻草,还算干。
我们各自寻地方坐下,解下行囊。
赵老憨从怀里摸出个陶片,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地图,是他爹生前刻的。
“这是我老家的地界。”
他指着一处,“要是哪天能回来,我想把爹迁回来葬。”
王二凑过去看,没说话。
我靠墙坐着,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块军籍木牍。
冰凉的,边缘有些毛刺,划得手指发痒。
外面天完全黑了。
风吹着破窗扇吱呀响。
阿福躺在稻草上,望着屋顶缺口处的星星,忽然说:“你说,咱们西个,能活几个?”
没人答。
他翻了个身,背对我们:“我说……都能活。”
我闭上眼,脑子里还是娘跪在院子里的样子。
她没哭,也没拦我,只是把衣服挂上钩子,然后转身进了屋。
只要我不逃,娘就有饭吃。
只要我们都能回来,她们就不会倒下。
阿福又哼起那首歌,声音轻了,断断续续。
王二打着呼噜。
赵老憨翻了个身,把短褐裹紧了些。
我睁着眼,听着外面风声。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由远及近,停在驿站外。
门被猛地推开,火光照进来,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杆长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