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是给活着的人办的

天空灰得像是被洗褪了色的旧床单，淅淅沥沥的小雨黏在空气里，不肯痛快地落下，也无心干脆地放晴。

这种天气最适合办葬礼——连老天爷都配合地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哭丧脸。

艾桐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站在人群最前方，盯着那副昂贵的楠木棺材，脑子里盘旋的却是一个大不敬的念头：老头儿要是知道这棺材花了他小半年的退休金，会不会气得从里面坐起来骂人？

得，这念头有点危险。

她赶紧掐了自己手心一下，把那点不合时宜的黑色幽默压下去。

她爸，艾文博，前知名检察官，后来不知为啥跑去当了企业法律顾问，一周前死于一场深夜的“意外”车祸，场面据说有点惨烈，遗容都没法整理，所以棺材盖得严严实实。

司仪正在用沉痛又模式化的语调回顾艾文博“光辉的一生”，底下宾客们配合地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艾桐听着，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不是不伤心，只是她和父亲的关系，早就被她年少时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和长大后经年累月的疏离，磨成了一种麻木的钝痛。

她正神游天外，琢磨着结束后是点麻辣烫还是螺蛳粉来抚慰一下自己受创的心灵，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棺材板，好像动了一下？

艾桐猛地眨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死死盯住棺材。

不是幻觉！

那厚重的、雕着俗气花纹的棺材盖，被一只手，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她熟悉的、款式古板的银戒指。

艾桐瞬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用力，棺材盖被缓缓推开更大一些，然后，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动作略显僵硬地，从里面坐了起来。

黑色西装，白色衬衫，领口熨贴得一丝不苟，连头发都还是梳成那副严肃的大背头。

是她爸，艾文博。

“嗡——”整个葬礼现场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炸弹，所有人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了。

哭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背景音乐里那首哀婉的钢琴曲还在不合时宜地流淌。

艾文博似乎对眼前的场面有些困惑，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视线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恐到扭曲的脸。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下巴砸到脚面的动作——他双手一撑棺材边缘，利落地翻身而出，稳稳地站在了地上，甚至还顺手整理了一下略微歪掉的领带。

他无视了快要吓晕过去的司仪，目光锁定在旁边一个端着酒水托盘、同样石化了的侍者身上。

他走过去，非常自然地从那托盘上取下一杯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

接着，他转向台下魂飞魄散的宾客们，举起了酒杯，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大概是歉意？

但又极其违和的微笑？

“抱歉，各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无比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礼堂，“躺久了，有点渴。

招待不周，我自罚一杯。”

说完，他真的一仰头，将那杯香槟一饮而尽。

“啊——！！！”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女高音终于划破了死寂，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尖叫、哭喊、桌椅碰撞声、有人吓晕倒地声……乱成一团。

艾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

她看着那个“死而复生”的父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卧槽！

卧槽！！

卧槽！！！

老头儿你他妈来真的啊？！

诈尸也诈得这么有仪式感？！

还自罚一杯？

你当这是年会迟到吗？！

混乱中，有人试图往外跑，却发现礼堂的大门不知何时被关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恐慌进一步蔓延。

艾文博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又拿起一杯香槟，轻轻摇晃着，目光开始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最后，定格在了艾桐身上。

父女俩隔着失控的人群对视。

艾桐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看到父亲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她熟悉的严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某种深沉的担忧，甚至还有一点点……大概是歉疚？

但唯独没有死人该有的浑浊。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得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在艾桐耳边响了起来：“很震撼，不是吗？

生命的奇迹。”

艾桐猛地扭头，看到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极其合身的黑色西装，面料和剪裁都透着一股“我很贵”的气息。

五官深刻俊美，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眼睛尤其特别，颜色比常人稍浅，像是融化的琥珀，看久了让人有点晕眩。

他手里也拿着一杯同样的香槟，轻轻和艾桐手中不知何时被塞来的杯子碰了一下。

“叮”的一声轻响，唤回了艾桐一点神智。

“你……你是谁？”

艾桐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

一个看客，顺便……提供一点小小的售后服务。”

男人微笑着，目光却投向人群中的艾文博，“顺便一提，你父亲这‘七日体验卡’，烧的可是你姑妈的血条。

嗯，看起来续航不太行了。”

艾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姑妈艾玲脸色惨白如纸，捂着胸口瘫坐在椅子上，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体验卡？

血条？

什么意思？！”

艾桐猛地抓住男人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比她爸刚才的手还要冷。

男人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笑容更深了些，俯身靠近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蛊惑又残忍的语调轻声说：“意思是，艾文博先生用他亲妹妹剩余的寿命，换来了重回人间七天的机会。

一种……等价交换。

我们称之为”冥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惊惶未定、却还在无意识喝着侍者递上的压惊香槟的宾客们，琥珀色的眼里掠过一丝玩味。

“哦，再友情提示一下。

这香槟不错，多喝点。

毕竟……他们的时间，也在被一起分享呢。”

艾桐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

金色的酒液里，细小的气泡正不断上升、破灭。

她再抬头看向那些慌乱的人群，瞳孔骤然收缩。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那些惊惶的、苍白的、哭泣着的面孔上方，竟然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串串半透明的、正在缓慢减少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