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秋分笺秋分这天,北京的风已经有了凉意。林微刚结束一个冗长的选题会,
回到格子间时,桌上躺着一个牛皮纸包裹,边缘有些磨损,像经历了长途跋涉。邮戳是武汉,
那个她已经二十年没有踏足的城市。地址栏只潦草写着“黄鹤楼景区代收”,
没有寄件人姓名。她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用美工刀划开胶带,
里面是个古朴的陶土酒坛,巴掌大小,封口处糊着泛黄的宣纸,
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五个瘦金体小字:“故人具鸡黍”。指尖抚过那冰凉的陶土和微凸的字迹,
恍惚间,时光的闸门轰然洞开。十七岁的陈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
蹲在长江边的鹅卵石滩上,用一根枯树枝在湿泥地里画歪歪扭扭的酒壶。
阳光把他的头发晒得发烫,侧脸的绒毛清晰可见。他回头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林微,
等我们考上大学,就在这儿埋一坛酒,十年后回来喝!”那年的风,
也是这样带着桂花的甜香,混着江水的腥气,拂过他们年轻而懵懂的脸庞。
帆布包里装着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卤鸡爪和母亲做的糯米藕,他们沿着江堤走了一下午,
从日头当空走到夕阳西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能一直延伸到未来。
林微拆开自己桌上的速溶咖啡,热气氤氲了她的眼镜片。三十五岁的她,
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在江边肆意挥霍时光的少女。CBD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外,
天空是灰蒙蒙的。手机里躺着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母亲的护工发来的,
说老太太今天又把晚饭倒进了花盆;另一条是前男友的,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画展,
语气带着试探的客气。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体检报告上“乳腺结节三级”的字样像一根细小的针,时不时刺她一下。
她拿起那个陶土酒坛,轻轻摇晃,里面似乎真的有液体撞击坛壁的声音。“故人具鸡黍”,
哪个故人?是陈阳吗?那个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消失在她青春尾音里的少年。她找出手机,
翻出通讯录里那个早已停用的号码,指尖悬停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也许,
只是某个恶作剧。然而,当她晚上回到那个位于五环外、租来的小公寓时,
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她再次拿起那个酒坛。宣纸上的朱砂有些褪色,但“故人”二字,
依旧力透纸背。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订票软件,输入了“北京 - 武汉”。去看看吧,
她对自己说,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去看看那座阔别已久的城市,看看那依旧东流的长江水。
一、断矶高铁驶入武汉站时,暮色正沿着铁轨漫上来,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
缓缓覆盖了城市的轮廓。林微拖着行李箱站在广场,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气息。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黄鹤楼的夜景——飞檐翘角层层叠叠,
悬着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像串在墨色锦缎上的玛瑙珠子,流光溢彩,
却又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崭新。她突然想起陈阳说过的话。
那年他们也是这样站在江边眺望黄鹤楼。少年陈阳,个子蹿得飞快,
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他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
坐在江边一块突出的、被江水冲刷得光滑的断矶上,
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不屑:“这楼有什么好看的?假的!
真正的黄鹤楼早在清末就毁于大火了,现在这个,不过是后来仿造的赝品。
”“就像我们历史老师,”他撇撇嘴,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大口,
“天天讲着尧舜禹汤,自己却连西装袖口的粉笔灰都掸不干净,还总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
”林微当时只是笑他偏激。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相信努力就能改变一切,相信时间是线性的,只会向前,不会回头。她没有打车,
而是选择了坐公交车。沿着中山路往江边走,二十年过去,城市的面貌早已翻天覆地。
曾经低矮的棚户区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取代,街边的小摊贩变成了整齐划一的连锁店。
公交车摇摇晃晃,报站员的武汉话带着熟悉的腔调,让她有种时空错位的恍惚感。
江滩公园修起了整齐的步道,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穿运动服的老人在打太极,
动作缓慢而舒展;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低声交谈;还有背着画板的学生,
试图捕捉江面上变幻的光影。无人机拖着巨大的“武汉欢迎你”的条幅,嗡嗡地掠过江面,
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江滩公园深处找到了那块被圈起来的断矶。如今,
它成了“黄鹤楼故址残垣”的一部分,用半人高的铁链围了起来,旁边立着说明牌,
详细介绍着它的历史。矶石黝黑,布满了岁月的孔洞和裂痕,
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到此一游的名字和日期,新的覆盖着旧的,像一层又一层结痂的伤疤。
林微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凑近铁链,目光急切地在斑驳的石面上搜寻。她记得,
就在这块矶石最显眼的位置,陈阳当年用一把偷来的美工刀,
笨拙而用力地刻下了“陈阳爱林微”五个字。那时他的脸憋得通红,汗水顺着额角流下,
刀刃划过石头的声音刺耳又令人心悸。她一边紧张地望风,
一边嗔怪他:“要是被管理员抓到怎么办?”他却只是嘿嘿笑,刻完最后一笔,
得意地拉着她看:“这样,长江作证,石头作证,你就跑不掉了!”可是现在,那块地方,
只有一片模糊的浅痕,被无数后来者的涂鸦覆盖、磨平,几乎难以辨认。
仿佛那段滚烫的誓言,连同那个炽热的夏天,都被无情的岁月冲刷殆尽,
只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印记,像她心口一道早已愈合,却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的陈年旧伤。
一阵风吹过,带着江水的潮气,有些冷。林微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原来,
真的什么都留不住。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断了她的怅然若失。
是一个陌生的武汉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短:“酒在临江茶馆后院,
坛子埋在老槐树第三根分叉下。速来。”林微的心猛地一沉。不是恶作剧。真的是他吗?
陈阳,你到底想做什么?二、旧酿临江茶馆。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林微记忆深处另一扇门。那是他们当年最喜欢去的地方,
就在离黄鹤楼不远的一条老街上,木质的门面,褪色的招牌,
老板娘总是笑眯眯地给他们泡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默许他们在角落里写作业,
一坐就是一下午。凭着记忆七拐八绕,穿过几条热闹的小吃街,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口,
她果然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却又崭新的招牌——“江月楼”。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原临江茶馆。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里面的格局变了不少,
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屏风隔开了座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食物的香气。
穿旗袍的服务员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引着她穿过大堂。“请问,后院的老槐树还在吗?
”林微试探着问。服务员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在的,您是找……”“我找人。
”林微含糊道。后院比她记忆中要小一些,地面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正中央,
果然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虬曲的枝干苍劲有力,像老人布满青筋的手臂伸向天空。
树枝上系满了红色的绸带,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每一条绸带上都写着人们的心愿,密密麻麻,
红红火火,有些已经褪色发白。林微的心跳得飞快。她走到老槐树下,仰头辨认着分叉。
树干很粗,需要两人合抱。她找到了第三根比较粗壮的分叉,靠近根部的地方。她蹲下身,
拨开地上厚厚的落叶,指尖触到湿润松软的泥土。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却又带着岁月沉淀的笑声,低沉而温和,像陈年的酒,初闻平淡,
回味却悠长。“还是这么性急。”林微的身体瞬间僵住。这个声音,像一道电流,
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回过头。月亮门底下,
站着一个男人。他比记忆中清瘦了一些,不再是那个少年气十足的愣头青。
鬓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霜白,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穿着一件熨帖的浅灰色亚麻衬衫,
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
露出小臂上那个曾经刺目的、如今已经模糊褪色的鲸鱼纹身——那是他们当年最疯狂的举动。
用圆规尖蘸着墨水,一针一针戳出来的。她记得自己疼得眼泪直流,中途就放弃了,
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圆点。而陈阳,硬是咬着牙,在自己胳膊上戳完了整条歪歪扭扭的鲸鱼,
血珠渗出来,和墨水混在一起,触目惊心。他却只是咧嘴笑,说:“看,
以后我就是你的专属鲸鱼,载着你游遍五湖四海。”时光荏苒,鲸鱼犹在,只是不再清晰,
像他们那段模糊不清的过往。“陈阳……”林微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阳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怀念,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往前走了两步,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成熟男人的轮廓,
眼角的细纹也清晰可见。“好久不见,林微。”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林微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贪婪地捕捉着他的每一个细节,
试图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起来,却发现中间隔着的二十年光阴,
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因为这坛酒。”陈阳弯腰,伸手帮她一起拨开泥土,
“本来就是给你的。我算着日子,秋分前后,桂花该开了,酒也该醒了。”他的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带着泥土的气息。林微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密密麻麻地疼。很快,陶土酒坛的顶部露了出来。
陈阳小心地将它完整地挖了出来,坛身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泥,沉甸甸的。“走,上去坐吧。
”陈阳抱起酒坛,对她笑了笑,“老板娘给我们留了靠窗的位置。”林微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穿过月亮门,回到温暖明亮的室内。大堂里人不多,舒缓的古琴曲在空气中流淌。
他们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沉沉的江水,远处的黄鹤楼灯火辉煌,
像一座漂浮在夜空中的宫殿。货轮亮着点点灯火,缓缓驶过江面,留下长长的光带,
然后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陈阳让服务员拿来两个素雅的白瓷杯和一个开瓶器。
他小心翼翼地撬开坛口的泥封,一股醇厚浓郁的桂花香立刻弥漫开来,清新而甜腻,
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沉香,瞬间驱散了室内其他的气味。酒液呈琥珀色,清澈透亮,
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1998年的桂花酒。”陈阳拿起酒坛,给两个杯子都斟满了,
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那年秋天,你说你要考去北京,读最好的中文系。
我就在江边买了这个坛子,又去乡下外婆家,跟她学酿桂花酒。想着等你大学毕业回来,
或者我去北京看你,就把这坛酒挖出来,给你接风。”林微端起酒杯,凑近鼻尖,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仿佛带着时光的魔力,瞬间将她拉回了那个遥远的秋天。
她记得陈阳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载着她穿过落满桂花的小巷。
车筐里装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他偷偷从家里酒缸里舀出来的米酒。
他们把车停在黄鹤楼的断墙下,就着月光,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喝。风把桂花吹进酒碗里,
陈阳笑着用手指捞出来,放进嘴里:“这是神仙喝的酒,桂花香,米酒甜,还有美人作伴。
”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那时的他们,以为青春会永远停驻,
以为彼此会是对方生命里永恒的风景。林微抿了一小口酒。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微涩,
随即转为醇厚的甘甜,温热的感觉顺着食道一路下行,暖了胃,也暖了心。回味悠长,
像极了那年深秋的味道,也像极了他们那段青涩而美好的年华。“真好喝。”她轻声说,
眼眶有些发热。陈阳看着她,眼神温柔:“是啊,等了二十年,没白等。”二十年。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心头。酒坛里的酒可以等待,可他们逝去的二十年,
又该向谁去讨还?三、新愁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江面上的雾气也渐渐升腾起来,
远处的灯火变得朦胧。酒坛里的酒,在不知不觉中下去了一小半。林微放下酒杯,
看着窗外模糊的江景,终于问出了那句压在心底二十年,
像一根毒刺一样时时发作的话:“陈阳,当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阳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拿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杯沿,
月光和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不真切。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走后第二年,我爸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大笔钱。
家里的房子、车子都被拿去抵债了。我妈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那年冬天,
我们就搬去了深圳,投奔我舅舅。”林微的心猛地一紧,她从不知道这些。当年她去了北京,
沉浸在全新的大学生活里,给陈阳写过几封信,寄到他们原来的地址,却都石沉大海,
被退了回来,上面写着“查无此人”。她以为,他是故意不回她的信,故意断了联系。
“我去北京找过你一次。”陈阳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苦涩,
“大概是你上大三那年的国庆节。我在深圳的电子厂里打了半年工,攒了点钱,
买了张硬座票,站了十几个小时到了北京。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哪个大学。
”林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大三那年的国庆节……她想起来了。大三那年国庆,她确实收到过陈阳寄来的最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