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的菊花茶他从来不屑一顾。我做的桂花糕他随手赏给下人。直到我饮下那杯鸩酒,
他才发现——我与他年少夭折的白月光,竟有七分相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颤抖着抱起我冰冷的身体,将桂花糕塞进我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初雪来得悄无声息,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昭阳殿前的青石阶。姜穗挽着食盒,
站在紧闭的殿门外,风卷着雪粒子扑到她脸上,针尖似的凉。
她拢了拢身上半旧的藕荷色夹袄,指尖因用力握着食盒提梁而微微泛白。
盒子里是新蒸的桂花糕,还温着,甜软的香气一丝丝逸出来,混在凛冽的空气里,
几乎闻不见。殿内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间或夹杂着女子娇俏的笑语,
还有一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低沉的男声。是萧衍。他今日宴请近臣,想必心情不错。
守门的小内侍缩着脖子,不敢看她,只低声道:“夫人,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姜穗点了点头,没说话。她习惯了。食盒的盖子边缘,凝了几颗细小的水珠,又慢慢滑落。
她记得刚来这宫里的头一年,也是下雪天,她捧着一盏自己精心冲泡的菊花茶,
想给他解解酒。他当时醉眼朦胧,看也没看那澄澈清亮的茶汤,只一挥手,
釉色温润的瓷盏摔在地上,碎得干脆利落,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寡人不喜这些寡淡之物。
”他语气不耐,转身拥紧了身旁美艳的宫妃,“换酒来!”后来她学乖了,不再泡茶,
只做点心。他嗜甜,她便费尽心思研究各式糕饼。这桂花糕,是她用秋天存下的金桂,
配以上好的糯米粉和蜂蜜,一遍遍调试,才得了如今这般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的口感。
可他第一次尝时,只掰了一小块,随手就丢给了旁边伺候的小太监,“赏你了。
”那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谢恩,囫囵吞了下去,甚至没品出什么滋味。萧衍的目光,
从未真正落在她手上的食物,更未落在她这个人身上。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暖融的、带着酒肉香气的风涌出来,吹得姜穗一个激灵。是内侍总管德安出来了,见到她,
似乎并不意外,只躬了躬身,“姜夫人,陛下歇下了,您……回吧。
”德安的目光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和那个与这奢华宫殿格格不入的普通食盒上扫过,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姜穗垂下眼睫,将食盒递过去,“有劳公公,
将这个……交给陛下。”德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他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也知道这东西最终的归宿,大抵还是某个宫人或者内侍的肚腹。
陛下从未碰过这位姜夫人送来的任何吃食。姜穗转身走入细雪中,
单薄的背影很快被朦胧的雪幕遮掩。德安掂了掂手里尚有余温的食盒,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到自己居住的偏僻宫苑,炭火将熄未熄,屋里泛着浸骨的寒意。宫女锦书忙添了炭,
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夫人,何苦呢?”锦书看着姜穗沉默的侧脸,忍不住道,
“陛下他……根本不会在意的。”姜穗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瘦的梅树上。
是啊,他不在意。她在这深宫里三年,像个透明的影子。他偶尔会来,大多是在深夜,
带着酒气,沉默地占有,然后离开,从不过夜。有时他会看着她出神,眼神透过她,
仿佛在看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她起初不懂,后来,从一些老宫人零碎的窃语中,
渐渐拼凑出一个名字。阿沅。据说,是萧衍年少时倾心的女子,与他青梅竹马,
却在及笄之年,一场急病夭折了。萧衍为此,几乎去了半条命。再后来,
她在一次宫宴的角落,远远看见萧衍珍藏的一幅小像。画上的少女巧笑嫣然,
眉眼间……竟与她有六七分相似。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不解和委屈,都有了答案。
原来不是她不够好,不是她泡的茶不够香,做的点心不够甜。只是因为她不是那个人。
她只是一个拙劣的、可怜的替代品。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噬咬了一下,
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她放下茶杯,指尖冰凉。
锦书还在絮絮叨叨:“……听说前朝又在商议选秀之事,要充实后宫,为陛下开枝散叶。
夫人,您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打算?她还能如何打算?她的家族不过是地方小吏,
送她入宫,已是莫大荣耀,指望着她能得些恩宠,光耀门楣。可她连萧衍的身都近不了,
何谈恩宠?不过是个顶着“夫人”名号的囚徒罢了。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宫里的日子,
总是这般重复而寂寥。这日午后,姜穗正对着一本旧棋谱摆弄棋子,
德安突然带着两个小内侍来了,神色不同以往的圆滑,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姜夫人,
”德安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有人告发您……以巫蛊之术诅咒陛下。
”姜穗手中的白玉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巫蛊?
宫中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她尚未反应过来,那两个小内侍已经不由分说地开始翻查她的寝殿。
锦书吓得脸色发白,想阻拦,却被德安一个眼神制止。不过片刻,
一个扎满银针的布偶从她床榻下的暗格里被搜了出来。布偶身上,赫然写着萧衍的生辰八字,
心口处,密密麻麻的针孔,触目惊心。姜穗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不……这不是我的!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惊惧而颤抖。她从未见过这个东西!德安拿起那个布偶,
仔细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道:“人赃并获。夫人,跟咱家走一趟吧。”“我要见陛下!
”姜穗攥紧了衣袖,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是被冤枉的!”德安看着她,
眼神里那点微末的怜悯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审视:“陛下,正在昭阳殿等您。”昭阳殿。
又是昭阳殿。这一次,殿内没有丝竹,没有笑语,只有一种沉凝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萧衍高坐在御座之上,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冰寒。他手里,
正拿着那个作为“罪证”的布偶。姜穗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气顺着膝盖一路蔓延到心底。
“陛下,”她抬起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臣妾没有做过。这布偶,
是有人栽赃陷害!”萧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殿内还站着几个人。一个是近日颇得圣宠的丽妃,妆容精致,
眼角眉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另一个是掌管后宫事务的贤妃,神色肃穆。还有一位,
是钦天监的监正。“姜夫人,”丽妃率先开口,声音娇柔,却字字诛心,
“这布偶是从你寝殿搜出,众目睽睽,岂容你狡辩?
莫非是觉得德安公公和诸位内侍的眼睛都瞎了不成?”贤妃也沉声道:“巫蛊之术,
祸乱宫闱,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姜氏,你还有何话说?”姜穗没有看她们,
她的目光只牢牢锁在萧衍身上。她不信他看不出这是个局。如此拙劣的陷害……“陛下,
”她声音哽咽,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臣妾入宫三载,性情如何,陛下难道不知?
臣妾怎会……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萧衍终于动了动。他将那布偶随手扔在御案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来到她面前。
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将她笼罩。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指尖很凉,力道大得让她觉得骨骼生疼。“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如同冰锥,“寡人竟不知,身边还藏着你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信任,只有厌弃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失望。失望?
他对她,何曾有过期望?姜穗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去,坠入无边冰窖。
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祈求他明察的希望之火,熄灭了。原来,他不在乎真相。他需要的,
只是一个处理掉她的理由。或许,他早已厌倦了她这个替代品。或许,她的存在,
本身就是对那个“阿沅”的一种玷污。钦天监监正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
近日紫微星晦暗,东南方有阴邪之气冲犯帝星。如今看来,正应在此处。此等邪术,
若不及时处置,恐伤及陛下龙体,祸延国祚啊!”丽妃立刻附和:“陛下,此等恶妇,
断不能留!”贤妃沉默片刻,也道:“宫规森严,陛下当早做决断。
”萧衍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直起身,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用帕子擦了擦指尖。
他背对着她,声音淡漠地传来,决定了她的命运。“姜氏品行不端,行巫蛊厌胜之术,
罪无可赦。”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姜穗心上,“赐——鸩酒。”鸩酒。
姜穗跪在地上,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也好。这样也好。总好过在这冰冷的宫殿里,
做一个无人问津、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影子。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楚,
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悲凉。萧衍皱眉,回头看她。“你笑什么?”姜穗止住笑,抬起头,
脸上已无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她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
轻声道:“臣妾……只是想最后问陛下一句。”“说。”“陛下,”她的声音很轻,
像即将散去的烟,“可曾……哪怕只有一次,觉得臣妾泡的菊花茶尚可入口?
或是……臣妾做的桂花糕,稍稍合您心意?”萧衍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
随即眉头蹙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死到临头,还在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无关紧要。是啊,于他而言,她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姜穗不再看他,缓缓地低下头,
额角触在冰冷的地面上:“臣妾……领旨谢恩。”德安端来了鸩酒。漆黑的托盘,
白瓷的酒壶,旁边一只同样白瓷的酒杯。酒液被倾入杯中,
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过于澄澈的颜色。姜穗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握住了那只酒杯。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锦书早已被拖了下去,不知命运如何。殿内只剩下她,
和那些冷漠的、注视着她走向死亡的人。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昭阳殿。金碧辉煌,奢华无比,
却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就像萧衍的心。她举起酒杯,仰头,将那杯鸩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
顺着喉咙烧灼而下,随即是剧烈的疼痛在腹中翻搅。力气迅速从身体里抽离,她支撑不住,
软倒在地。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涣散。
也好……就这样结束吧…………萧衍看着那个女人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嘴角溢出暗色的血痕。他心中莫名地一阵烦躁。他转身,不想再看。
不过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妃嫔伏诛,没什么好看的。就在他即将踏上丹陛的那一刻,
身后传来德安一声短促的惊呼。“陛下!”萧衍不耐地回头:“何事?”德安脸色煞白,
指着地上的姜穗,手指颤抖:“姜夫人她……她怀里……好像有东西……”萧衍顺着看去,
只见姜穗蜷缩的身体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角淡黄色的绢布。
他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盛,鬼使神差地,他走了回去,蹲下身,
伸手从姜穗已然松开的衣襟里,扯出了那样东西。是一个陈旧的、颜色已经泛黄的香囊。
针脚细密,能看出制作之人的用心。香囊的一面,绣着一簇小小的、精致的金色桂花。
另一面,则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娟秀的字——沅。萧衍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个字……这个绣工……这个他无比熟悉、曾在无数个深夜摩挲怀念的香囊!
是阿沅的贴身之物!是她及笄那年,他亲眼看着她一针一线绣成的!阿沅下葬时,
他亲手将这个香囊放入了她的棺椁之中!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女人这里?!
他猛地看向地上气息奄奄的姜穗。因为痛苦,她的五官微微扭曲,
但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那挺翘的鼻梁,
那苍白的唇形……与他记忆中那张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的脸庞,竟有七分相似!不,
不仅仅是相似!此刻,在她生命流逝、一切伪装和掩饰都褪去的时候,那种神态,
那种沉寂下去的感觉……几乎与当年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阿沅,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荒谬的、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念头,疯狂地窜入他的脑海。他猛地扑过去,
一把将姜穗冰凉的身体捞起,紧紧抱在怀里,手指颤抖地抚上她的脸颊。“阿沅……是你吗?
阿沅?!”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和不确定,“你说话!你告诉寡人!
是不是你?!”姜穗的瞳孔已经涣散,无法聚焦。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又似乎没有。
鸩酒的毒性让她五脏六腑如同火烧刀绞,但更冷的,是那颗早已死去的心。
她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感受到他滚烫的眼泪滴落在自己脸上。
真是……讽刺啊……她张了张嘴,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发出微弱几不可闻的声音:“桂花糕…………下次……少放点……糖……”她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少年曾皱着眉,嫌弃她做的点心太甜,却又在她失望地想要拿走时,
霸道地抢过去,全部吃掉,含糊地说:“……不过,
若是你做的……再甜……寡人也喜欢……”那是……属于阿沅的记忆。是她,
刻意遗忘、不敢触碰的,前世的记忆。这一世,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女姜穗,
因容貌相似而被选入宫。她以为自己是替身,却原来,她本就是那个正主。只是他,
认不出她了。也好。这一世的姜穗,太苦了。不如归去。她的头无力地垂落在他臂弯,
最后一丝气息,断了。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期盼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萧衍整个人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桂花糕……少放点糖……这句话……这句话……只有阿沅知道!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那是他年少时,故意逗她,挑剔她手艺时说的话!他后来无数次后悔,
为何当初要说那样的话惹她难过!“啊——!!!”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
从昭阳殿中爆发出来,如同濒死的野兽。他死死抱着怀里彻底冰冷、僵硬的躯体,双目赤红,
眼泪汹涌而出,混着她脸上的血污,一片狼藉。是她!真的是她!她回来了!用另一种身份,
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身边!而他做了什么?他冷落她,忽视她,将她的一片真心践踏在地!
他任由旁人欺辱她、构陷她!他甚至……亲手赐了她毒酒!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颤抖着,语无伦次,脸贴着她冰凉的脸颊,
试图汲取一丝温度,却只得到一片死亡的沉寂,
“阿沅……阿沅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你的衍哥哥啊……”无人回应。
只有殿外呼啸的风声,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相认,奏响哀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猛地抬起头,疯了一样四处张望,嘶吼道:“桂花糕!她做的桂花糕呢?!给寡人拿来!
快拿来!”德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去寻。可是,今日姜穗送来的那盒桂花糕,
早已不知被哪个宫人分食,或者……丢弃了。最终,只在一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