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的人都知道，沈家有二女，嫡女沈清漪貌若牡丹，
才情出众；庶女沈知微却如空谷幽兰，鲜少人识。圣旨抵达沈府那日，
阖府上下几乎被那明黄的卷轴灼伤。宦官尖细的嗓音唱出“沈氏嫡女，温婉贤淑，
堪为太子良配”时，父亲与母亲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族老们捋须含笑，
下人们更是争相道贺。我那嫡姐沈清漪，粉面含春，
眼波流转间尽是即将母仪天下的风光与自得。满堂喧嚣里，我，
沈家那个不起眼的庶女沈知微，安静地立在角落，如同梁间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
无人留意我袖中紧握的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这高门沈府，
于我而言，从来只是华丽的牢笼。嫡母刻薄，嫡姐骄横，我生母早逝后这十几年，
我学会的不过是如何隐匿锋芒，如何在夹缝中求生。翌日，我于父亲书房外长跪。
“女儿愿嫁淮王。”声音不高，却惊得檐下雀鸟扑棱棱飞走。父亲勃然变色，
手中茶盏顿在案上，溅出滚烫的茶水：“胡闹！你可知那淮王是何等人物？缠绵病榻，
朝不保夕！陛下早厌了他！你这是自毁前程！”母亲闻讯赶来，亦是蹙眉：“微儿，
可是怨你父亲与我？你嫡姐为妃，将来必不会亏待于你，何苦去那火坑？”火坑？我抬眼，
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们惊怒交加的脸。留在这沈府，看着嫡姐风光大嫁，
然后被嫡母随意许给某个权贵做填房或妾室，难道就不是火坑吗？至少，
淮王府没有这些日日相对的虚伪面孔。“女儿心意已决。”我伏下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求父亲成全。”消息传出，京城哗然。笑我痴傻，讽我攀附不成反蚀把米，
竟去捡那太子殿下——我嫡姐未来夫君——手下“不要的破烂”。流言如刀，刮过沈府高墙，
我充耳不闻，只默默收拾行装。嫡姐出嫁那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灼灼其华。
她临上轿前，特意走到我面前，唇角勾起一抹似怜悯又似得意的笑：“妹妹，
姐姐先祝你和淮王殿下...白头偕老。”我垂眸不语，心中却明镜似的。她哪里是祝福，
分明是嘲讽我将要与一个将死之人捆绑一生。三日后，我被一顶远谈不上气派的青昵小轿，
悄无声息地抬进了淮王府。府邸冷清，下人寥寥。红烛摇曳的新房内，药味浓得呛人。
喜帕挑起，我对上一张苍白至极的脸。眉目原是极清俊的，却被久病磨去了所有锋棱，
唯有一双眼，深得像古井，此刻正微微咳嗽，唇边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痕。他望着我，
眸中无惊无喜，只有一片倦然的淡漠。“委屈姑娘了。”声音低哑，气若游丝。我起身，
执起案上温着的药碗，走到他身边：“殿下，该用药了。”他微微一怔，
目光在我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就着我的手，将那碗浓黑汁液缓缓饮尽。从此，
淮王府多了一个沉默安分的王妃，而我，开始了与药炉为伴的日子。淮王萧衍，
当今圣上的长子，却因母族获罪而失宠于陛下，加之自幼体弱多病，
早已被排除在储君候选之外。朝野上下，几乎无人还记得这位皇长子的存在。
王府里的日子比我想象中更为清寂。下人不多，个个沉默寡言，
整个府邸常常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声音。我每日晨起，先去看望萧衍。
他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靠在床头看一会儿书，坏的时候便昏睡终日，咳血不止。
太医每月会来请脉一次，每次都是摇头叹息，开些温补的方子便告辞离去。我看不过去，
开始翻阅医书。生母在世时曾略通医理，教我识得几味药材。如今重拾，倒也不算全然陌生。
“王妃何必费心？”萧衍又一次咳醒，见我正对着一本医书蹙眉，淡淡开口，“孤这病，
早已无药可医。”我抬头，望进他死水般的眼眸：“殿下既然娶了妾身，妾身便是殿下的人。
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试。”他不再言语，闭目养神。渐渐地，我摸清了他的病情规律，
知道他何时会咳得厉害，何时会发低烧。我开始调整药方中几味药材的剂量，
甚至偷偷加入一些太医方子里没有的草药。起初，他只是默许。后来，有一次我调整方子后，
他竟难得地一夜安眠，次日精神也好了许多。“你懂医理？”他问我，眼中有一丝讶异。
“略知皮毛。”我如实回答，“妾身生母曾是医女。”他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从那以后，
他喝药时不再如从前那般麻木，偶尔会问我几句关于药材的问题。时光如水，静默流淌。
转眼，我在淮王府已度过半年。这日，我正亲自在小厨房煎药，贴身侍女云雀匆匆进来，
面色焦急：“王妃，府外来了位妇人，说是您的姨母，有急事求见。”姨母？我生母的妹妹，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便再未见过她。我净了手，来到前厅。
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见到我，
立刻红了眼眶：“微儿...”“姨母请坐。”我命人看茶，“不知姨母前来，所为何事？
”姨母未语泪先流：“微儿，求你救救你表兄！他前日在街上冲撞了永昌侯府的马车，
被押入大牢了！侯府势大，我们平民百姓如何得罪得起？
你父亲那边...姨母实在不敢去求...”永昌侯府，那是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
我若还是沈家小姐，或许还能请父亲出面周旋。可如今...我不过是个失势亲王的王妃，
人微言轻。送走姨母后，我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表兄是姨母的独子，若有不测，
姨母怕是也活不成了。可我该如何相救？“何事烦心？”萧衍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
披着一件月白外袍，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我犹豫片刻，将事情原委道出。
他静静地听着，末了只道：“知道了。”我不知他这“知道了”是何意，也不好追问。
谁知三日后，表兄竟安然无恙地回了家，永昌侯府甚至派人送去了赔礼。我震惊不已，
前去书房向萧衍道谢。他正临窗写字，头也未抬：“举手之劳。”“殿下...”我迟疑道，
“永昌侯府势大，您是如何...”他终于搁下笔，抬眼看我：“孤虽病弱，终究是皇子。
有些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一个被陛下厌弃的皇子，哪来的面子让嚣张的永昌侯府低头？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
我这位病弱的夫君，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此事过后，
我与萧衍之间的关系微妙地发生了变化。他依然少言寡语，
但看我的眼神不再如最初那般疏离。偶尔，他会让我为他念书，或是在精神好的时候，
与我对弈一局。我渐渐发现，他学识渊博，对朝局世事均有独到见解，若非病体拖累，
必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深秋的一日，他病情突然加重，高烧不退，咳血不止。太医来看过，
又是摇头，暗示准备后事。我不肯放弃，日夜守在他床前，更换冷巾，喂水喂药。
第三日深夜，他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他睁开眼时，我正靠在床头小憩，手中还握着湿巾。
“微娘...”他轻声唤我。我惊醒，对上他清醒的目光，喜极而泣：“殿下醒了！
”他抬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辛苦你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唤我，
也是第一次为我拭泪。我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记得初见时，你对孤说，既嫁与孤，
便是孤的人。”他声音依然虚弱，却带着一丝暖意，“如今，孤也当视你为妻。
”我的心蓦地一软，这些时日的辛苦仿佛都值得了。冬去春来，我在淮王府已度过一年光景。
这日，我正陪萧衍在院中晒太阳，老仆李忠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萧衍神色不变，
只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李忠退下后，他转向我：“明日宫中设宴，为太子庆生。
父皇下旨，命诸王携眷入宫。”我微微一怔。这一年来，宫中大小宴饮，
从未召淮王府参加过。如今突然下旨，恐怕不是好事。“殿下身子尚未痊愈，不如称病不去？
”我提议。他摇头：“父皇亲自下旨，称病便是抗旨。”他看着我，目光深沉，“况且，
也该让有些人知道，淮王府还在。”次日傍晚，我悉心为萧衍打扮一番，
自己也穿上了亲王妃规制的礼服。镜中的他，虽仍面色苍白，
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宫中宴席，果然奢华无比。太子与太子妃坐在陛下下首，
接受百官朝贺。我嫡姐沈清漪一身华服，珠光宝气，容光焕发。
她看见我扶着萧衍缓步而入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轻蔑。宴席间，
众人皆围着太子夫妇奉承，我们这一桌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萧衍却似浑然不觉，
只安静地用着膳食，偶尔与我低语几句。酒过三巡，
太子突然举杯向我们走来：“皇兄今日能来，景珩甚是欣喜。这一杯，敬皇兄皇嫂。
”萧衍举杯，淡淡道：“恭喜太子。”太子一饮而尽，目光落在我身上，
带着几分审视：“早就听闻沈家二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可惜...”他故意顿住，意味深长地看了萧衍一眼：“委屈了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