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遗嘱,是他亲手为我书写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悼词。在这场以亲情为名的漫长献祭里,
我被活活剥去皮肉,用我的骨血,饲养着全家人的光鲜与体面。
直到律师宣读完那份冰冷的判决书,我才终于明白,最懂事的那个孩子,从来没有糖吃。
只有刀。一刀一刀,凌迟处死。第一节接到我妈电话的时候,
我正在主持一场预算上千万的项目竞标会。手机在会议桌上,调成了静音模式,却固执地,
一次又一次亮起屏幕。来电显示是“家”。我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坐在我对面的,
是竞争对手公司的项目总监,一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他正唾沫横飞地,
阐述着他们那套华而不实的方案。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
嘴角挂上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微笑。直到他发言结束,我才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快步走出会议室。“妈,我在开会,什么事这么急?”电话那头,传来的,
却不是我妈平日里那种中气十足的抱怨,而是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清清……清清啊……”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妈,怎么了?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你爸……你爸他……刚才在小区里下棋,
在……现在在医院抢救呢……”“医生……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轰——”我脑子里,
像有颗炸弹,瞬间炸开。嗡嗡作响。病危通知书。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
扎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哪个医院?”我的声音,
抖得不成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妈哭着报出了医院的名字。我挂了电话,
甚至来不及跟我的助理交代一句。我冲回会议室,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抓起我的包和车钥匙,转身就往外跑。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哒哒”声。像是我濒临崩溃的心跳。“许总监!许总监!
”助理在身后追着我喊。我没有回头。那一刻,什么项目,什么前途,什么职业生涯。
都他妈的,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爸在等我。我必须,马上,立刻,回到他身边。
第二节从我打拼的这座一线城市,飞回我出生的那座三线小城,需要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
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两个小时。飞机在万米高空上,平稳地飞行着。我的心,
却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反复地搅动,撕扯。我爸的脸,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浮现。
他教我骑自行车时,那双宽厚温暖的手。他送我上大学时,在火车站月台上,
那个沉默却坚实的背影。他每次跟我通电话时,那句永远不变的“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别太累了”。他……他怎么会突然就倒下了呢?明明上次过年回家,他还红光满面,
能喝半斤白酒。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把脸埋在掌心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邻座的大姐,大概是以为我失恋了,还好心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姑娘,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我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却没有办法跟她解释。
这不是坎。这是天塌了。飞机落地,我甚至来不及等行李。我一路狂奔出机场,
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人民医院。当我浑身是汗,头发凌乱地,冲到急救室门口时。
看到的是倚在墙上,双眼红肿的我妈,和坐在一旁长椅上,低着头,默默玩着手机的,
我的妹妹,许芷柔。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粉色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看起来,
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派对,而不是守在急救室门口,等待父亲的生死判决。看到我,
她才慢吞吞地,收起了手机,站起身。“姐,你回来了?”我妈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一下子扑了过来,抱着我嚎啕大哭。“清清!你可算回来了!妈快吓死了!”我抱着我妈,
拍着她因为哭泣而不断抖动的后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
亮着红灯的急救室大门。“医生怎么说?”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脑溢血,
很严重……医生说……说就算抢救过来,也……也可能……”她没说下去,但我懂了。
也可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变成一个植物人。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幸好,我扶住了旁边的墙。我不能倒。现在,这个家,只能靠我撑着。
第三节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满是疲惫。我们三个人,
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围了上去。“医生!我爸怎么样了?”医生摘下口罩,
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命,暂时是保住了。”我们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又把我们,重新打入了地狱。“但是,情况很不乐观。
”“病人的右侧大脑半球,大面积出血,压迫了神经中枢。
”“虽然我们已经尽力清除了血肿,但是……病人右侧的肢体,已经完全瘫痪了。”“而且,
语言功能也受到了严重损伤,以后……可能都说不了话了。”瘫痪。说不了话。我看着医生,
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却完全无法理解,
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那个高大、健谈、喜欢在小区里跟人杀得天昏地暗的父亲。
从此以后,就要像一截枯木一样,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甚至,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再也说不出口。我妈听完,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许芷柔尖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她。现场,瞬间乱成一团。只有我,还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雷劈中了的雕像,一动不动。身体里,所有的知觉,好像都被抽走了。不疼。
不难过。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爸爸?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第四节我爸被从急救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他。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监护仪上,
那些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是我唯一能确认,他还活着的证明。我妈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在哭。
哭累了,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许芷柔陪了她一会儿,就借口说要去买点吃的,
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她不是去买吃的。她是受不了这里的气氛,找地方透气去了。或者,
是去找她那些朋友,诉苦去了。整个重症监护室外,长长的走廊上,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给我看了我爸的CT片。那张黑白的片子上,有一大片刺眼的,代表着淤血的白色阴影。
像一块狰狞的伤疤,烙印在我爸的大脑里。“许小姐,你父亲这次,
是突发性的高血压脑出血。”“从片子上看,他的血管情况,非常不理想,长期高血压,
导致了动脉硬化。”“这次能抢救回来,已经是万幸了。”医生推了推眼镜,
用一种公事公办,但却不失同情的语气,跟我交代着病情。“接下来的治疗,
会是一个非常漫长,也非常花钱的过程。”“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就是五位数。
”“后续的康复治疗,药物,护理,更是一个无底洞。”“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也要有……经济准备。”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CT片,
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经济准备。我苦笑了一下。我们家,哪还有什么经济准备?
我爸是国企的退休职工,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勉强够他自己日常开销和吃药。
我妈没有工作,是家庭主妇。许芷柔,大学毕业两年,换了三份工作,
每一份都做不过三个月。用她的话说,就是“职场PUA太严重,不想内耗自己”。所以,
她心安理得地,在家里躺平,靠父母养着。每个月,还要从我爸那微薄的退休金里,
拿走三千块,当她的“零花钱”。这个家,唯一能拿得出钱的。只有我。我,许照清。
一个在所谓的大城市里,拼死拼活,爬到总监位置,月薪三万,但每个月,要拿出两万,
补贴家用的“工具人”。我的那点积蓄,前两年,刚给家里换了套大一点的房子,付了首付。
剩下的,也就在三十万左右。三十万。在重症监护室的天价费用面前,能撑多久?一个月?
还是两个月?我不敢想下去。第五节我把我的积蓄,全部转到了医院的账户上。
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个瞬间缩水到只剩下三位数的余额。我第一次,
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慌。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淌。而我,
却像一个站在水龙头下的,漏水的桶。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我开始给我的朋友,同事,
打电话。“喂,王总,是我,照清。”“那个……我家里出了点急事,
您看……能不能先预支我三个月的工资?”“李姐,我爸病了,急需用钱,
你手头……方便吗?下个月,不,下周我就还你。”我放下了我所有的骄傲和体面。
低声下气地,向每一个可能帮助我的人,开口。有的人,很爽快地,就给我转了钱。有的人,
支支吾吾,找各种借口,婉拒了。更多的人,直接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微信。短短几天,
我就尝尽了人情冷暖。也看透了,什么叫……世态炎凉。我妈看我每天为了钱,
愁得焦头烂额,也动了恻隐之心。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跟我说。“清清,
要不……我们把家里那套新房子,卖了吧?”“那房子,现在也能值个一百多万,卖了,
你爸的医药费,就够了。”我看着我妈,心里,涌起了一丝暖意。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
要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虽然,那套房子的首付,是我出的。每个月的房贷,也是我在还。
但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爸的名字。“好。”我点了点头。“妈,我现在就联系中介。
”许芷柔知道我们要卖房子的事,是在第二天。她冲到医院,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
她不来找我妈理论,而是直接冲到了我的面前。“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
甩在了我的脸上。我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整个走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许照清!你安的什么心!”她指着我的鼻子,
声嘶力竭地尖叫。“那是我以后要当婚房的!你凭什么卖掉!”婚房?我看着她,
觉得荒唐又可笑。“许芷柔,爸现在还躺在ICU里,生死未卜,你脑子里,
就只想着你的婚房?”“那又怎么样!”她理直气壮,毫无愧色。“爸的病要治,
我的婚事就不重要了吗?”“我告诉你,许照清,那房子,谁也别想动!
”“你要是敢把它卖了,我就……我就死给你们看!”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撒泼打滚,
又哭又闹。像个三岁的孩子,在抢自己心爱的玩具。我妈赶紧上前,抱住她,心疼地哄着。
“柔柔,柔柔你别这样,妈知道你委屈。”“我们不卖,不卖了还不行吗?”她转过头,
看着我,眼神里,是责备,是哀求。“清清,你妹妹她还小,不懂事,你就让着她一点吧。
”“房子的事,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看着她们母女俩。一个在无理取闹。
一个在无底线地纵容。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外人。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小丑。
脸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那是一种,被最亲的人,用最钝的刀子,一刀一刀,
慢慢凌迟的疼。疼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奢侈。第六节我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她们。房子,
不卖了。我爸的医药费,还得我自己想办法。我回了一趟我打拼的那个城市。我没有回公司。
我怕我一回去,看到那些熟悉的同事,熟悉的办公桌,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强,
就会瞬间崩塌。我只是,去我租的那个小公寓里,收拾了一些东西。然后,我办了退租。
我把我所有的奢侈品,包包,鞋子,首饰。那些我曾经以为,是我奋斗的勋章,
是我体面的象征的东西。全部,打包,卖给了二手奢侈品店。换来了,
不到它们原价十分之一的,几万块钱。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处理完所有事情,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那座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街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灯,
闪烁着冰冷而繁华的光。我曾经以为,我会在这里,扎根,发芽。拥有自己的事业,
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现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我像一个被打回原形的,落魄的逃兵。仓皇地,逃离了我的战场。回到小城,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工作。我放下了我所有的身段和资历。只要能挣钱,
什么活我都干。白天,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薪水,只有我以前的三分之一。晚上,
我去一家西餐厅,当服务员。端盘子,洗杯子,被人呼来喝去。后半夜,我回家,
继续接一些翻译的私活。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熬成一盏快要油尽灯枯的灯。
我妈看着我这样,也心疼。她会给我炖一些补身体的汤。然后,一边看着我喝,
一边唉声叹气。“清清啊,你说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所有的苦,
都让你一个人吃了。”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知道,她想要的,不是答案。
而是一种……心安理得。只要我还在吃苦,只要我还没有倒下。这个家,就不会散。
她和许芷柔,就能继续过她们安稳的,体面的生活。第七节我爸在重症监护室里,
待了整整一个月。花光了我卖掉所有家当,和跟朋友借来的,那几十万块钱。他的情况,
终于稳定了下来。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只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医生说,
这叫……植物人状态。他有呼吸,有心跳。但是,没有意识。他可能,一辈子,
都醒不过来了。我每天,除了疯狂地工作,就是去医院。给他擦身体,按摩,活动关节。
对着他那张毫无反应的脸,跟他说我小时候的事,工作上的事。说那些,
他再也无法回应我的话。许芷柔偶尔,会来医院一趟。每次,都像来视察工作的领导。
她会穿着漂亮的衣服,提着最新款的包包,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一眼我爸。然后,
捂着鼻子,抱怨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太难闻。待不上十分钟,就找借口溜之大吉。有一次,
我正在给我爸换尿不湿。那东西,又脏又臭。我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清理着。
许芷柔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了。她看到我手上的东西,立刻像见了鬼一样,
往后跳了一步,脸上露出了极度嫌恶的表情。“天哪!许照清!你在干什么!恶不恶心啊!
”我没有理她,继续手上的动作。“你没长眼睛吗?”我冷冷地说。“你不是最喜欢说,
百善孝为先吗?”“怎么,只停留在嘴上说说?”她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你……你强词夺理!”她跺了跺脚,转身就跑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
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这就是我,拼了命,想要守护的家人。一个,
把所有的责任和苦难,都推给我。自己却只顾着,光鲜亮丽地,享受人生的妹妹。
第八节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半年。我爸的医药费,护理费,像一座永远填不满的大山,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每天,都活在一种……濒临崩溃的边缘。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我一停,
这座山,就会彻底把我压垮。那天,是许芷柔的生日。她要在我们市里,最高档的KTV,
办一个生日派对。邀请了她所有的“朋友”。她一大早就开始,在家里试衣服,化妆,
折腾个不停。我妈像个老佛爷身边的丫鬟,前前后后地,伺候着她。
一会儿夸她这件裙子好看,一会儿又说那个眼影颜色配她。我刚下班回来,就看到客厅里,
扔得到处都是她的衣服和化妆品。像被洗劫过一样。“姐,你回来了?
”许芷柔从镜子前回过头,看到我,眼睛一亮。她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开始撒娇。
“姐,我今天生日,你送我什么礼物啊?”礼物?我看着她那张画着精致妆容,
满是期待的脸。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我没钱。
”我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怎么可能!
你不是刚发了工资吗?”“发了工资,也要交爸的住院费,要还房贷,要还我欠朋友的钱。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许芷柔,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你。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许照清,你什么意思?”“我过个生日,
你都不愿意表示一下吗?你还是不是我姐?”“我是你姐,不是你的提款机。
”我甩开她的手,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听见她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摔东西的声音。
也听见我妈,在小声地,安抚她的声音。“好了好了,柔柔,别跟你姐置气,
她最近压力也大。”“妈给你钱,你想买什么,妈给你买。”我关上房门,把那些声音,
都隔绝在了外面。我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许照清。你听。你听啊。在这个家里,你,
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被牺牲,可以被忽略的,外人。第九节许芷柔的生日派对,
最终还是办得风风光光。我妈给了她一张卡,我知道,那是我爸出事前,留给她的养老钱。
现在,都变成了许芷柔在KTV里,那些五光十色的香槟塔,和她朋友们震耳欲聋的欢呼。
她没有再来找我。我们俩,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却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唉声叹气。她几次三番地,
想做和事佬。“清清,你就不能服个软吗?她是你妹妹。”“妈,我没错。”每一次,
我的回答,都只有这四个字。我没错。我错在哪里了?我错在,我不该生在这个家?
还是错在,我不该比许芷柔,更“懂事”?大概是我的固执,让我妈也感到了厌烦。
她渐渐地,也不再跟我说话了。这个家里,唯一还会跟我交流的。只剩下,躺在医院里,
那个不会说话的,我的父亲。我每天,还是会雷打不动地,去医院看他。有一天,
我正在给他按摩僵硬的手臂。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
带着一丝同情,和一丝犹豫。“那个……你是许建国大爷的女儿吧?”我点了点头。
“我……我有点事,想跟你说。”她把我叫到了走廊的尽头。“是这样的,”她有些为难地,
搓着手,“你妹妹……就是许芷柔,她……”“她怎么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她欠了医院,三个月的护理费,一直没交。”“我们催了好几次了,她每次都说,
下周就交,下周就交。”“但是……一直拖到了现在。”“财务那边说,如果再不交,
就要……就要停掉你父亲的日常护理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护理费?
我明明每个月,都把足够支付所有费用的钱,打到了我妈的卡上。然后由我妈,
转交给许芷柔,让她去医院缴费。因为她“不上班,比较有空”。那钱呢?钱去哪里了?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掏出手机,立刻给许芷柔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那头,传来了嘈杂的音乐声,和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喂?姐?
干嘛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醉意,和一丝不耐烦。“你在哪?”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在……在跟朋友唱歌呢……”“许芷柔!”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问你,
爸的护理费呢!”“我让你交的钱,你交到哪里去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
传来了她心虚的,结结巴巴的声音。“我……我忘了……”“最近……最近事太多了,
我给忘了……”忘了?呵。多好的借口。“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到医院来!”我挂了电话,
气得浑身发抖。我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一片冰冷,一片荒芜。我到底,
是在期待什么?期待一头狼,能学会吃草吗?第十节许芷柔最终还是来了。她来的时候,
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红晕,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和香水混合的味道。看到我,她还有些不服气,
小声地嘟囔。“吼什么吼嘛……不就是忘了交钱吗?补上不就行了。”我没有理她。
我直接拉着她的手,走到了缴费窗口。当工作人员,把那张长长的,
打印着密密麻麻项目的欠费单,递到她面前时。她的脸,终于白了。“这……这么多?
”“三个月,一共是五万七千八百块。”我说,面无表情。“现在,请你,
把你‘忘了’交的钱,拿出来,补上。”她看着我,眼神开始闪躲,嘴唇哆嗦着,
说不出话来。“我……我没钱。”“没钱?”我冷笑一声,“你办生日派对有钱,
你跟朋友去高档会所有钱,你买新出的限量款包包有钱。”“现在,给爸交救命钱,
你跟我说,你没钱?”“那钱呢!我每个月打给妈,让她转给你的钱呢!
”“我……”她被我逼得节节后退,眼眶都红了,
“我……我拿去……拿去投资了……”投资?“投什么资?
”“就是一个……朋友介绍的项目,说……说回报率很高……”“然后呢?
”“然后……就被套牢了……”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心虚和委屈的脸。我突然觉得,很想笑。笑我自己。笑我自己,
怎么会天真到,一次又一次地,相信她。相信这个,被父母宠坏了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所以,你拿着给你爸救命的钱,去做了个发财梦?”“结果,梦碎了,就把烂摊子,
扔给我?”她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开始掉眼泪。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一哭,二闹。
总会有人,替她收拾残局。以前,是爸妈。现在,是我。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还在等着。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感觉自己的脸,
像被人放在火上烤一样。丢人。太他妈的丢人了。我从包里,拿出我的信用卡。
那是我最后一张,还有额度的卡了。“刷吧。”我对工作人员说。许芷柔看到我拿出卡,
眼泪,瞬间就收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反而,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如释重负。第十一节从医院出来,我跟许芷柔,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无话。初冬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风衣。而她,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新买的羊绒大衣,
双手插在口袋里,悠闲地,走在我身边。我们俩,看起来,不像姐妹。
更像……一个落魄的保姆,和她养尊顶优的大小姐。“姐。”快到家门口的时候,
她突然开了口。“嗯?”“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没有说话。
“那个……我最近,又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家里是开公司的,
他想请我去做他的私人助理。”“他说,一个月,给我开两万块的工资呢。”我停下脚步,
转过头,看着她。“所以呢?”“所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我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你看,我该不该去啊?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发光的脸。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
真正地认识过她。她的大脑里,似乎缺少一根,名为“责任”和“愧疚”的神经。
她可以前一秒,才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自私,差点害死自己的父亲。后一秒,就能兴高采烈地,
跟我讨论她那份,听起来就像是骗局的,“高薪工作”。“许芷柔。”我叫了她的全名。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蠢?”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一个月两万块的私人助理?请问,是需要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的那种吗?”我的话,
说得很难听,很刻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她的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