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沦在万古玄冰般的黑暗与死寂里。
然后，是痛。
神魂被生生碾碎、剥离的痛楚记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苏醒，蛮横地撕裂了永恒的沉寂。
护山大阵崩毁的刺耳锐响，门下弟子绝望的哀嚎，还有……那张她曾倾尽所有去信赖的脸，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冰冷、漠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为什么……”残存的灵识发出无声的诘问，恨意如藤，疯长成林。
“……师姐，你太强了，强到让所有人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那甜腻如蜜，却淬着剧毒的声音，是小师妹林薇薇的。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而那个曾与她立下生死道契，许诺共享长生、共掌仙域的道侣——玄翊仙尊，只是漠然地，转开了视线。
滔天的恨意成了最后的薪柴，点燃了她即将彻底湮灭的魂火。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定要尔等——道统崩裂，仙骨成灰！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识海炸裂，沉重的眼皮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撕开。
入目的，不是预想中幽冥地府的阴森，也不是魂飞魄散后的虚无，而是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茜素红软烟罗床幔。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暖香，而非清心宁神的冷檀，更非仙界那清灵纯粹的仙气。
楚清璃，不，此刻应是凡间镇国公府那位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的嫡长女，楚清璃，怔住了。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掠过雕花拔步床上精致的镂空刻纹，落在自己搭在锦被上的手。
五指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肌肤下青色的血管脆弱可见，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裂。
这不是她执掌仙域、挥袖间星河倒卷的手。
这是……凡尘中一个蝼蚁般病弱少女的手。
属于“楚清璃”的杀伐果决，与属于“楚清璃”的怯懦卑微，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疯狂地交织、碰撞、撕扯。
前一刻还是俯瞰众生的仙域魁首，下一刻便成了这深宅内院里，连奴仆都敢暗中欺侮的病秧子。
剧烈的撕裂感让她头痛欲裂，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又刻意抬高的女声，穿透门帘，清晰地刺入耳中。
“要我说，大小姐这病，怕是就这么拖着了吧？
整日里汤药不断的，眼见着进气少出气多，还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做什么？
没得带累了我们国公府姑娘们的名声！”
是……二房那个惯会掐尖要强的婶娘，周氏？
楚清璃眸光一凛，属于仙域魁首的冷厉下意识凝聚。
然而，不等她细思，另一道更加奇异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倏然窜过她的意识。
伴随着周氏那尖锐的嗓音，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恶意与算计的心声，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里轰然响起：哼，这病秧子怎么还不咽气？
她若死了，她那份丰厚的嫁妆，还有先头夫人留下的那些体己宝贝，不就都能归我们二房了？
我家柔儿正好可以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楚清璃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
读心之术？
她身死道消，一缕残魂不灭，重活一世，竟带了这般诡谲能力？
没等她细细体悟这突如其来的感知，门外又响起一道娇柔怯怯的声音，是原主的贴身丫鬟之一，秋纹：“二夫人快别这么说，大小姐她……她只是需要静养。”
紧接着，秋纹的心声也浮涌出来，裹挟着虚伪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唉，伺候这么个主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半点赏钱没有，还累死累活。
只盼着她早点去了，我好去求了夫人，调到二小姐身边当差，那才叫有前程呢。
楚清璃心底一声冷笑。
好，很好。
仙域有同门背叛，道侣离心，这凡间豪门内宅，亦是魑魅魍魉，捧高踩低。
何处不是修罗场？
她缓缓阖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属于仙域魁首的凛冽锋芒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属于病弱少女的、带着几分迷茫与脆弱的朦胧。
她尝试着调动这具身体里微薄的力量。
“咳咳……”她发出几声虚弱的轻咳。
门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片刻，帘子被掀开，周氏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走了进来，脸上堆着假笑：“哎哟，我的大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这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把婶娘我给担心坏了。”
她嘴上说着担心，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全是毫不掩饰的打量与算计。
楚清璃撑着想坐起来，秋纹连忙上前搀扶，动作却带着几分敷衍。
“劳……婶娘挂心。”
楚清璃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久病的沙哑，目光怯生生地扫过周氏，“方才……恍惚间，好像听到婶娘说起……我的嫁妆？”
周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笑道：“哪有的事！
定是你病得糊涂，听差了。
婶娘是担心你的身子骨！”
她心下却惊疑不定：这病秧子难道听见了？
不可能啊，隔着门呢！
还是快死了出现幻听了？
楚清璃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露出一丝疲惫的恍然：“许是……听差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秋纹，声音依旧轻柔，“秋纹，我有些渴了。”
秋纹应了一声，转身去倒水，背对着楚清璃的脸上，却几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事真多。
楚清璃看着她倒水的动作，眼神微凉。
就在秋纹端着水杯转身走回的瞬间，楚清璃似乎是无意地，轻轻动了一下搭在锦被外的手指。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悄然荡漾开来——这是她醒来后，发现这具身体虽然孱弱不堪，丹田气海更是堵塞得厉害，却奇迹般地保留了她前世一丝最精纯的本源魂力。
尽管百不存一，但操控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动静，足够了。
“呀！”
秋纹脚下不知怎地一绊，手中水杯猛地脱手，温热的茶水眼看就要朝床上看似毫无防备的楚清璃泼去！
周氏在一旁看着，几乎要惊呼出声，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幸灾乐祸。
电光火石之间，楚清璃看似惊慌地抬起手臂格挡，宽大的袖袍拂过，那泼洒出来的茶水竟被一股巧劲一带，改变了方向，“哗啦”一声，大半泼在了猝不及防的秋纹自己胸前衣襟上！
“啊！”
秋纹被淋了个正着，惊叫出声，狼狈不堪。
楚清璃则像是被吓坏了，猛地向后缩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泪珠在眼眶里盈盈欲坠，泫然欲泣地望着秋纹：“秋纹……你、你为何要拿水泼我？
可是我平日哪里做得不好，惹你厌弃了么？”
她声音哽咽，楚楚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氏看得目瞪口呆。
秋纹更是懵了，急忙辩解：“小姐！
奴婢没有！
是奴婢不小心绊到了……”真是邪了门了！
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她的心声又气又急，还带着几分见鬼似的惶恐。
楚清璃却只是含着泪，怯怯地望着她，不再言语，那眼神里的控诉，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有力。
周氏回过神来，虽然觉得蹊跷，但秋纹失手是事实，还差点殃及自己（她站得近），顿时把脸一沉，斥道：“毛手毛脚的贱婢！
连杯水都端不稳，惊扰了大小姐，你担待得起吗？
还不快滚出去！”
秋纹满腹委屈冤屈，却不敢分辩，只得恨恨地剜了床上的楚清璃一眼，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
真是撞了邪了！
这病鬼怎么突然这么邪性！
周氏敷衍地安抚了楚清璃几句，无非是“奴婢不懂事，你好生歇着”之类的套话，便也借口有事离开了。
走出房门时，她心里仍在不住嘀咕：这丫头，今天看起来怎么有点不太一样了？
眼神……怪瘆人的。
难道是回光返照？
房间里终于重归寂静。
楚清璃靠在床头，脸上那副柔弱无助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与深不见底的幽邃。
她抬起那只苍白纤细得过分的手，缓缓握紧。
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微弱却真实的刺痛感。
力量。
这具身体太弱了。
弱到连一个心怀叵测的卑贱丫鬟，都敢轻易算计折辱。
凡间镇国公府？
不过是另一处战场，另一种形式的弱肉强食。
倾轧、算计、背叛，与她刚刚逃离的那个仙界，并无本质不同。
仙域的仇，要报。
林薇薇，玄翊……你们且好好活着，待我重登九天，必叫你们仙基尽毁，永堕无间！
而眼下，她需得先在这凡尘的泥淖里，活下去，积蓄力量，然后，杀回去。
楚清璃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足以倾覆尘世的弧度。
凰鸟浴火，涅盘重生。
这一次，她要的，不只是复仇，而是执掌自身命运，权倾三界的——无上凰权！
与此同时，相隔万里之遥，或是跨越了无尽虚空与坚固界壁的不同地界——仙域，天枢宗，雪霄峰。
万年不化的凛冽寒气萦绕着一座玄冰宫殿。
一位身着墨色道袍、闭目盘坐的男子，周身那仿佛与天地同寂的冰冷气息骤然一乱。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痛楚与难以置信一闪而逝。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左侧胸口，那里，沉寂了千百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心脏，正传来一阵诡异的、空落落的悸动。
仿佛有什么镌刻在神魂最深处的印记，在刚刚那一刹那，被狠狠触动，牵动了亘古的死水。
他是云澜，仙域天枢宗剑尊，以无情道名震三界。
可此刻，那万年冰封、坚不可摧的道心，竟因这毫无来由的一悸，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裂纹。
魔域，沉渊宫。
血月高悬，将森然魔殿映照得一片诡谲。
王座之上，一个身着暗红纹黑袍的身影，正慵懒地支着下颌，猩红的眼眸漠然看着下方魔将的厮杀争斗。
忽然，他像是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熟悉到刻入骨血的气息，倏然坐首了身体！
锋利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扭曲而兴奋的弧度，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浓烈的占有欲。
“找到……你了。”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整个魔宫大殿，瞬间被一股更加狂暴恐怖的魔威笼罩，下方厮杀的魔将们噤若寒蝉，伏地颤抖。
他是墨渊，魔域之主，世间至邪至恶的化身。
妖界，灵潭秘境。
碧绿如玉的潭水边，氤氲着勃勃生机。
一个身着月白长袍、气质温润如玉的男子，正俯身掬起一捧清泉。
水面倒映出他清俊却难掩忧郁的眉眼。
骤然，他指尖一颤，清澈的泉水从指缝间漏下。
他蓦地抬头，望向某个冥冥之中的方向，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震惊、狂喜，以及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刻骨的思念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一次……”他喃喃自语，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连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纵使逆天改命，魂飞魄散，也绝不会再放手。”
他是星陨，妖族皇储，血脉中流淌着尊贵与隐忍。
凡间，镇国公府，那间弥漫着病气和甜腻暖香的闺房内。
楚清璃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莫名地凝滞、绷紧了一瞬。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数来自不同方向的无形丝线悄然缠绕、标记的感觉，如凛冽的寒风般拂过她刚刚重生的、尚且脆弱的灵台，稍纵即逝，却让她脊背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她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抬眼望向窗外。
院子里，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渐次沉落的暮色中，顽强地摇曳着洁白如玉的花瓣。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这股由她重生而搅动起的风云，注定将席卷三界，倾覆寰宇。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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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秋纹脚下不知怎地一绊，手中水杯猛地脱手，温热的茶水眼看就要朝床上看似毫无防备的楚清璃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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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璃则像是被吓坏了，猛地向后缩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泪珠在眼眶里盈盈欲坠，泫然欲泣地望着秋纹：“秋纹……你、你为何要拿水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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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哽咽，楚楚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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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璃却只是含着泪，怯怯地望着她，不再言语，那眼神里的控诉，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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