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的窗纸被西北风吹得噗噗作响，像外婆苏老太每次上门时撇起的嘴角。
叶婉心蜷缩在炕角，三岁的身体裹着打了三层补丁的小棉被，鼻尖却冻得通红。
灶膛里的火星子溅在父亲叶正轩黧黑的手背上——那双手新添了几道皲裂的血口，是前日下井采煤时被碎石划的。
他正往锅里添最后一把红薯干，蒸汽混着煤烟升腾起来，模糊了墙上母亲苏悦华与她姐妹们的合影。
“下个月初二，我妈过六十大寿，”苏悦华的声音划破蒸汽的暖意，搪瓷勺子磕在锅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准备拿什么去？
总不能空着手吧？
我大姐夫请了县城饭店的厨子，二妹夫早把金镯子备好了，三妹夫家新盖的瓦房都上了琉璃瓦……”叶正轩往灶膛里塞柴火的手顿了顿，手背上的血口渗出血珠，在柴火粗糙的表皮上碾出暗红的印子。
他喉头滚动，半晌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前几日下井挖煤，加上卖白菜的钱，攒了……攒了三十七块六毛。”
“三十七块六？！”
苏悦华猛地转过身，勺子上的玉米糊糊溅在灶台上，“够买啥？
我三妹夫说要给我妈买进口的呢子大衣！”
她盯着丈夫手背上的血痂，声音突然软了一瞬，却又被攀比的焦虑烫得发尖，“你那腰去年就闪了，还下井！
井下多危险？
万一砸着碰着……”叶婉心的目光落在父亲身上，她注意到父亲的肩膀微微塌陷着，仿佛被沉重的煤块压弯了一般，就像那根久经使用、不堪重负的扁担。
他那双常年紧握镐头的手，此刻正紧紧地绞着衣角，似乎想要把心中的不安和焦虑都揉进那片衣角里。
婉心的视线顺着父亲的手移动，她看到了父亲指甲缝里嵌着的煤粉，无论怎样清洗都无法彻底去除。
这些煤粉仿佛是父亲劳作的印记，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生活。
婉心心里明白，父亲知道丈母娘对他的不满，嫌弃他没有什么本事。
她也看到了连襟们递烟时那保养得宜的手，大姐夫在供销社担任主任，二妹夫承包工程，三妹夫则从事运输工作。
相比之下，唯有父亲，只能在那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拼命刨食，用自己的血汗去换取那微不足道的几毛几块的票子。
“再熬半个月，”叶正轩的声音低得像矿洞深处的回音，“矿上说到大寿前能结笔急工费，听说……能凑够买布的钱。”
苏悦华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搅着锅里的玉米糊糊。
叶婉心在炕角，小手紧紧攥着棉被，心里又急又无奈。
她知道就算自己说出赚钱的法子，父母也不会听她这个三岁小娃的。
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叶正轩又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响。
苏悦华把玉米糊糊盛出来，放到桌子上。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就着咸菜吃着这简单的晚饭。
叶婉心看着父母愁苦的面容，暗暗下定决心，等再过两年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帮家里过上好日子。
她想着未来要种些值钱的作物，养些能卖钱的牲畜，让父母不用再为钱发愁。
吃完饭后，叶婉心被父母抱上了炕，她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是一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景象。
天亮起床就看见母亲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却重重顿在地上。
煤灰从房梁上震落，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
叶婉心记得昨夜母亲偷偷给父亲包扎伤口时，指尖在那些煤尘嵌进的伤口上发抖，嘴里念叨着“下井太险”，可天亮后，又把磨破的劳保手套塞进丈夫衣兜。
大寿前三天，叶正轩揣着刚结的急工费回家时，手掌被票子焐得发烫。
苏悦华攥着那沓带着煤腥味的钱，连夜赶去镇上布店，扯了两匹布——一匹藏青色的咔叽布，给父亲做件新褂子；一匹带碎花的的确良，想给外婆做条围裙。
她把布小心叠进包袱时，眼里亮着难得的光，像当年照相馆里穿红花衬衫的姑娘。
寿宴那天，土坯房的烟囱第一次没冒早饭的烟。
苏悦华把叶婉心裹进最厚的棉袄，叶正轩换上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却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煤粉。
三人踩着霜花往外婆家走时，苏悦华的包袱在胳膊上晃，碎花布角从包袱缝里露出来，像朵怯生生的花。
外婆家新盖的瓦房亮得晃眼，琉璃瓦在冬日阳光下闪着光。
院子里早聚满了亲戚，大姐夫正给人递过滤嘴香烟，二妹夫的金镯子在丈母娘手腕上晃，三妹夫拍着胸脯说请了县城最好的厨子。
苏悦华刚踏进门，就被大姐拽到一旁：“你可算来了，妈正念叨你呢，看看人家三妹夫给妈买的进口羊毛衫，多贵气！”
苏悦华捏紧了包袱，指尖在的确良布料上摩挲。
她刚想把布拿出来，就听见外婆坐在太师椅上咳嗽一声，眼皮都没抬：“来了？
路上没冻着吧？
你看你大姐夫，早让人把暖气生上了。”
“妈，我们给您……”苏悦华话没说完，就被外婆打断。
老太太瞥了眼她手里的包袱，又看了看叶正轩袖口的煤粉，嘴角撇得像要掉下来：“知道你们穷，来了就好，不用带东西。
不像你三妹夫，知道我怕冷，特意托人从上海买的羊毛衫，你看这料子，软和得很。”
她故意抬起手腕，金镯子撞在红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叶正轩站在门边，像根被霜打透的高粱秆，手在棉袄口袋里攥成拳。
苏悦华僵在原地，包袱里的的确良布料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指尖发颤。
她看见三妹夫穿着锃亮的皮鞋从身边走过，鞋底没沾半点泥，而自己男人的布鞋上还沾着赶路时的冰碴。
“妈，这是我给您扯的的确良……”苏悦华终于挤出声音，把包袱往前递了递。
外婆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的确良？
现在谁还穿这个？
你二姐夫给我买的缎子被面都压箱底了。
罢了，放那儿吧，回头给你外甥做个书包。”
她转过身，立刻堆起笑对围过来的亲戚们，“快来看我大女婿请的厨子，这道松鼠鳜鱼做得多地道……”苏悦华的手停在半空，包袱差点掉在地上。
叶婉心看见母亲的嘴唇哆嗦着，像有无数话要冲出来，最终却只是咬着牙把包袱放在墙角，那块碎花布角被蹭到地上，沾了层灰。
叶正轩悄悄往妻子身边挪了挪，粗糙的手背蹭了蹭她的手背，两人都没说话，却在人群的喧闹里，听见彼此心里那声没喊出来的叹息。
窗外的风还在刮，刮过外婆家亮闪闪的琉璃瓦，也刮过自家那扇噗噗作响的窗纸。
叶婉心攥着父亲冰凉的手指，看见母亲蹲下身，假装整理她的棉鞋，却飞快地抹了把眼睛。
而墙角的包袱里，那匹藏青色的咔叽布和碎花的确良，在喧闹的人声里，安静得像两声无人听见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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